莫安之拖了卫若子的手到殿前跪下:“臣鸿胪寺少卿莫安之,携妻卫氏,参见皇上。”
皇帝目光淡淡扫过莫安之,落在卫若子头上,神色温和地问道:“身子可大好了?”
第一次面对国家领导人级别的大人物向自己温声慰问,骨子里十足小屁民情怀的卫若子难免有点受宠若惊。为了缓解这种没出息的紧张无措,她故意仰头迎视过去,直勾勾地看着皇帝,心想:看着其实挺和气一人呀,瞧刚刚把小胖子给吓得,好像这皇帝爹要活宰了自己儿子似的。至于吗?
一旁的莫安之见她突然犯愣,忙代她回道:“请皇上恕罪,内妇因前些时日罹患哑症,口不得言。臣谨代其谢陛下天恩垂询。拜皇上所赐血燕调养,内妇近日身体大有起色。只因其先天不足,体质赢弱。故太医嘱咐,若想大好,仍需用金丝血燕等补品调养些时日才行。”
一面说,一面将跪在身旁,正用直愣无惧的眼神死盯着皇帝猛瞧的卫若子拉了拉。
皇帝无视卫若子肆无忌惮的打量,径自转了目光,看着莫安之道:“我大周宰辅的千金,虽说身子羸弱了些,但许了你,便是你的福气,切不可亏待了。好生调养着罢,若缺着甚么珍贵药材补品,只管去内库药房那里讨要便是。”
莫安之强拖着一直不在状态内的卫若子俯首磕头道:“臣谢主隆恩。”
二人刚欲起身退回席位,却见对面使团一行中忽然站起一人,冲上座的皇帝长揖一礼,道:“请恕外臣唐突,斗胆问上一句:这位夫人,可是京中盛名传颂才绝天下的卫四小姐?”
皇帝面色平淡未语,陪坐下方的太子却皱眉答道:“贵使既知此乃莫副使室内之人,如此冒昧相询,未免无礼。”
大周一向民风开放,这种出游行猎间的皇家宴席,随行官员携眷参与也是常例。虽然皇帝一再强调宴为家宴,但招待的毕竟是他国使者,名义上还是为答谢别国进贡珍品的友谊之举,所以规格规制规矩无一不是按的国宴标准。堂堂国宴之上,一介他国使者居然问起内臣家室,却也太不讲究了点儿。
主人假惺惺地叫你“不要客气”,那是在讲客气。若客人真个乖乖听话地“不客气”,那可着实称不上“客气”。
所以虽然皇帝面色平静,在座相陪的一些大周臣子们的脸色,已然变得有些难看了起来。
这人倒不显慌乱,向场中的莫安之拱手一礼,道:“确实无礼冒昧了些,望莫大人包涵则个。副使大人谈吐风雅,博闻广记,见识不俗。这几日承蒙副使大人陪同招待,周到妥贴,一路之上,我等一行无不为莫大人的风采才学心折叹服。但在下在上京繁华之都盘桓日久,却听得尊夫人之才名,竟是不在莫大人之下。传闻尊夫人不仅风姿美貌天下无双,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精绝。只可惜天妒红颜,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物,却偏生怯弱多病,常卧病榻,终日与黄汤苦药为伍。在下闻之在兹,叹惜之余,便存了一念。希望能有机会,以外臣微薄之力,为莫大人伉俪绵尽些须心意。"
如此一说,这人似乎还是一片好意。
太子微微一笑,看了看场中未及退下的莫安之夫妇,正待说话。不料坐在席间上首的二皇子却在此时缓缓开口说道:“听贵使的意思,贵国似乎不仅有能活死人生白骨的金丝血燕,似乎还出有起死回生之能的医道圣手。”他温和地笑了笑,又道:“我等均知,莫大人爱妻若命,卫丞相最宠小女,吾妹蟾玉,与莫夫人情逾姊妹。贵使若有良医相荐,善莫大焉。”
这使臣淡笑点头,答道:“外臣正有此意,确实想为莫夫人荐上一位名医。”
众臣原本因为他的示好而缓和了一些对他刚刚无礼言词的敌意,此时听到他居然提出要为莫安之推荐名医,均不由得在心中嗤笑起来。
大周上至朝堂君臣下到市井百姓,谁都知道卫四小姐先天不足,自出娘胎始就落了个虚寒的病根。为此,多年来丞相府里便没断过派人四出延医问药的举措。这些年卫丞相不知谴了多少人出去寻访。天下名医,不管被请还是被抢,均被领回相府给四小姐看过诊开过方,但愣是没能访出一位能将卫四小姐的病根给治好的圣手神医。这四小姐的虚弱身子,不仅十多年来几无起色,近日甚至还有日趋严重之势。
这不,听说前些日子一场风寒,就差点把个娇滴滴四小姐的一缕香魂,给带去了阎罗殿。好在毕竟丞相大人位高权重手眼通天,莫大公子诡狤多智能量巨大,也不知道他们用了些什么手段,居然把告老多年,早已退隐不出的前朝太医——素有“赛华佗”之誉的张太医,从偏远的江南小镇里给请出了山,专门驻养在相府为四小姐调养医病。饶是如此,却也没能拦住那场小小的风寒,将这个多才多艺的卫四小姐给生生折腾成了个哑巴。
卫若子微微别过头瞄了那使臣一眼。只见那人身材削瘦,面容长得甚是清隽。她自从取原主而代之后,便一直面对着张太医那张老得都辨不清表情的脸,当然对相府曾经轰轰烈烈走马灯似的大夫兵团一点概念也没有。看到在座群臣们脸上不以为然的嗤笑模样,卫四小姐理所当然地一头雾水。睁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四下里瞄了一圈,恰好迎上这使者温和平淡的微笑,心中不由好感大生,忙扯了个友好的微笑回视过去。
使者脸上笑意更深。这人长得原也就是个清秀,夹杂在殿内一众花美男丛中,平凡得毫不起眼。偏生这人笑得好看,轻轻浅浅地一笑,便让他那原本毫无特色可言的五官,骤然生色不少。他毫不避忌地迎视着卫若子,却冲着她身侧的莫安之问道:“不知莫大人可听说过‘北神机,南鬼谷’之名?”
“贵使说的,可是‘北岳神机莫测,南澄鬼谷无遗。’中的神机与鬼谷两位仙师?”莫安之欲喜还惊,似乎满心狂喜,却矜持着上国大臣的身份,压抑着故做平静的样子,表情那叫一个复杂深刻饱满。
那使者抚掌笑道:“副使大人既然知道鬼谷神机之名,想必无须在下多言赘叙了。”
莫安之平静的语调里荡漾着三分激动:“世传当代两大智者,八门六术,无所不能,识长短纵横之术,有捭阖阴阳之能,敢问世上能有几人不知?便说二位仙师早已窥破生死之妙,只待择日飞升,怕也是没人不信的。拙荆若能得二位仙师医治,那便是再生之恩……”说及此处,他神色稍黯,道:“只是二位仙师神仙般的人物,神通虽大,却神龙见首不见尾,一个逍遥湖海,一个独隐孤岛,着实是仙迹难觅啊。”
言下之意,这位想来并不是没有打过二位“仙师”的主意,私下里只怕早就不知道找了多少遍多少年了。
那使者讪然道:“莫大人自然知道神机岳北不居山,鬼谷澄南莫寻踪之说。我南国得地域之便,虽濒澄南孤岛,但我国主以一国之尊,亲自登岛求闻仙训,也是几番求而不得。没有天大的机缘造化,哪能轻易便得沐仙师亲授?夫人天纵之姿,仙缘一到,自有痊愈之日。”
卫若子虽然脸上还是一副小白免般与人无害的茫然之状,听了这话肚子里却早笑翻了天:这人文诌诌的车轱辘话说了大半天,却原来是扯虎皮做大旗,尽忽悠人呢这是。
莫安之很应景地做出希翼破灭后的失望神色,那一头的小公主却仗着有父皇的宠爱,嗤声笑道:“咦,说了半天,原来你也没见过两位仙师嘛。本宫还以为你把人都给带到殿外候着了呢。”
小公主俏脸上扬,冲上首的皇帝脆声说道:“父皇,我看这人八成是故意扯着什么仙师的名头,招摇撞骗来了,这是想骗您的恩赏呢。”
皇帝轻声笑道:“蟾玉莫要捣乱,且听人将话讲完不迟。”
小公主撇撇嘴,似乎低声嘟噜了句什么。然后歪着头,郑而重之地盯着使者,一副“我就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的样子,分外可爱。
那使者从容笑道:“公主说笑。外臣确实是领了人在殿外候着,虽不是二位仙师其一,却是神机仙师的亲传弟子。”说完这句,这人故意住口不语,只微笑着静待场上反应。
果不其然,此言一落,殿内很给面子地响起一片低语窃议之声。
要说“北神机南鬼谷”是神仙样的人物,那打着他们的名号说是其传人的,自然也沾了几分仙气,好歹得算个半仙了吧。这年头没有各种“星”造出来给人追,能被广大百姓念叨膜拜的,也就是这些传说中的“神仙人物”了。听到有“神仙”的弟子大驾光临,殿上在座相陪的一众大周臣子,不敢将热烈的目光投到高高在上的皇帝脸上,却都不约而同满心期许地看向了对面的使者。
皇帝显然也被成功挑起了兴趣,面上微微动容,嘴里淡淡说道:“哦?如此,倒需见识见识。宣。”
“宣——”
随着太监们悠长的传唤声,从大殿外徐徐走进一人。
卫若子听那使者故弄玄虚,正乐呵着想见识见识被他隆重推荐的“神棍”究竟是怎样一个忽悠大神。谁知待她将那衣袂飘飘正做神仙范儿的来人正眼打量清楚之后,只差没将她下巴给惊掉。
吓!原来是他!
居然是他!
果然是个神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