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重新暂时恢复了“病人”的身份,陆芳菲不得不再次体验了一把人情冷暖,更狠狠地感受到了过去这些年完全错过了的浓浓亲情。
打从佩云去回了老太爷、老太太,说自己已经醒来,接下来的整整一天,静月轩的访客就没断过。她的两个伯母、一个婶母,并家里未嫁的四个姐姐,都跟商量好了似的全部来了一遍。不仅陆芳菲自己是受宠若惊,连带着她自己的几个丫鬟也都倍感压力——她们确实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只可怜陆芳菲连休息都不得安宁,真就是探病不如不探,见面不如不见。
在这忙乱的一天里,唯一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就是真的孙妈妈,总算是回来了。
大约是晌午的时候,孙妈妈忽然毫无预警地出现在了静月轩的回廊上,歆儿发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地上,倚着柱子,看上去倒像是睡着了。陆芳菲借着茯苓、沉香二人来给自己请脉,也顺道叫她二人给孙妈妈诊了脉,听她们说没什么妨碍,陆芳菲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是落了地。
许是孙妈妈终于平安地回来了,陆芳菲的脸上也有了笑意。连听到二太太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一家人”应该怎么怎么样的废话,也觉得没有那么闹心了。只是如此一来二太太的兴致就更高了些,拉着陆芳菲又说了一大套虚情假意的空话,虽然陆芳菲还是什么都没听进去,但好歹表面上是宾主尽欢,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比起这些和陆芳菲没什么交情还要刻意贴上来凑近乎的,反是孔雁翎和陆方励更让陆芳菲觉得贴心。孔雁翎是托人给送了个很精致的九连环过来,还让人捎话说是要和陆芳菲比一比谁解得更快;而陆方励则是派了个小丫鬟送来了一个布包,里面是两本新出的杂书。
既不是华而不实的什么绫罗绸缎、钗环首饰,也不是看似实用,实则最容易动手脚的滋补药品。陆芳菲收到这两人捎来的东西,心里才有了几分的暖意,因而面对那些她其实并不熟悉的“家人”时,也不由得多了几分动力和勇气。好歹是又逃出了一劫,以后的日子也还长着。祖父再偏疼自己,也总有顾不到的那一天,而那时候,她就必须自己保护自己了。
原来只是想活着这么简单的要求,实现起来都那么难。
至傍晚时最后一个访客离去,陆芳菲机会要觉得自己把一辈子的笑容和温和都用完了。都说是来探病的,也都是自诩着长辈姐妹的身份来关心她的,可话题绕来绕去,总绕不过端午那一天。
其实何止是她们,恐怕全京城的人都很想知道那个端午到底发生了什么。
病了三天的陆芳菲,显然是没能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从头到尾,只字不往正事上提,不是装傻充愣,就是笑而不语。偏偏她的态度还极好,对长辈也是分外恭敬,稍有绕不过的话头,她就索性又是头晕又是难受,弄得她那几位伯母婶娘,一点招架的余地都没有,最后也只得折羽而归。
面对她们失望的神情,陆芳菲也只能是无可奈何。
那一日太后曾说过一切的事情均不得外传,她陆芳菲又有几个脑袋去担待抗旨不尊的罪名?
所以,无奈之后,她也只能是捧着四哥哥送的杂书苦笑。若是有一****真的绕不过命运的安排,到时候会有多少人真心为自己伤心难过呢。
用了晚膳,歪在床上,陆芳菲将所有的丫鬟都屏退了。孙妈妈那边需要人照顾,老太爷那边还需要去禀告她的情况让老人家安心,而自己也需要独自静一静,实在用不着这么多人看着她一个。
况且陆芳菲确实还有私心在离他。今日茯苓来时悄悄送来了一个小小的布包,被她压在了枕头下面,却一直都找不到机会查看。待屋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陆芳菲才摸出那个布包来仔细查看。
说老实话,陆芳菲自己也很好奇她昏睡的这些日子京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除开对布包本身的好奇,她隐隐地也会对里面的东西有几分期待。只是这一次,她的直觉不太灵,里面的东西和她想的完全是两条路子。
一张纸,一把精致的锁头,一根素雅大方的银质簪子。
那张纸是笑语的卖身契,是老太爷先前就答应了的;那锁头比寻常的都要复杂些,细致的雕工,精美的花纹,看上去倒更像是一件华丽的工艺品,反正陆芳菲知道她那位祖父总喜欢收集这些精致的小玩意给自己,见得多了,其实也没什么特别。
真正值得一看的应该是那根簪子。陆芳菲注意到,那把锁头,是没有附上钥匙的。而簪子的背面,有个不打眼的弯钩躲在簪花背面。再细细地查看,那个弯钩还是活的,可以再拉出来一段,大小和形状,倒是和锁头的锁孔差不多。
所以,这是祖父送她来锁紫檀木箱子的吗?
那箱子还好好地放在那里,和她其他的箱子比起来,也不算太打眼。里面的账本她零零散散地也看了一些,或是田庄,或是她娘亲的嫁妆铺子,看得出来,近十年的时间里,它们并未受到什么影响,还是很稳定地在运行。
一切都看似很正常。
可是经验会告诉我们,看上去越正常的事情,本身就带着几分诡异。
比如——
陆芳菲专心思考的时候,忽而听到自己的房门一开一关的声音。凭借着自己对佩云她们的了解,连同这陌生的脚步声,她心里很快就有了定论,还没抬头,便已先开了口。
“欢歌姐姐,你现在虽不在府里当差了,可规矩,还是别扔下才好。”缓缓地抬头,歪着脑袋嘴角微挑,“你是了解我的,我从小就胆小,你说,方才我要是大喊一声‘有刺客’,你不是就吃了闷亏了吗?”
欢歌听了这话,面部的肌肉忍不住要有些微微地抽搐。会不动声色拿茶壶砸人的,应该不会和胆小有什么联系吧?可强大的自制力,还是很好地管理了她的表情,并指挥着她的双脚一直平稳地走到陆芳菲床前,然后很干脆地跪在地上。
“欢歌是来请罪的,请七小姐责罚。”
还是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还是平淡得几乎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这一次,她脸上的油彩已经被去掉,除了岁月留下的痕迹,其他大半还是和六年前一样。
人常说岁月无情,对一个女人来说,一生之中,又有几个六年?起码对陆芳菲自己,若不是福大命大,这六年就够她死伤无数回了。
而欢歌,这六年又经历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