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怜愕然,不是说他已经休息了吗?什么时候开始听他们讲话的?
夏侯介就这么披着外袍走了过来,提起放在青石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随后笑道:“怜卿,你将那盒子怎么样了?”
秦怜忙忙起身行礼,夏侯介就着她的座位坐下了,手里拈着那只茶杯,里面的茶放冷了,他稍稍抿了一小口就放到了桌子上。
夏侯十二见状,将茶壶拎着去了厨房,重新泡了壶茶回来。
这套茶具,就是简单的一副白瓷茶壶碗,没有半点装饰,做的也十分粗糙。
先生院子里的东西,大抵没有一件精巧细致的。
秦怜侍立一侧恭顺地答道:“我只看了一眼,就将盒子盖好交给曾管事了。与我一同去的梅子和照歌,许是没看清里面的东西。”
夏侯介端了新添的茶,仍是小小地抿了口。随后,他目光落在了那株燕子掌上。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这院子里其他的花草都长得很萎靡,唯有这盆燕子掌十分丰茂漂亮?”
秦怜便是用脚尖去想,也能知道是什么缘故,这院子里两个人,一个是惫懒多病的先生,一个是冷冰冰的十二,这两个人,任凭谁也不会照料这几盆花木,他们又不喜欢将军府派人过来帮忙照料,那几盆娇滴滴的名贵盆栽自然只好半死不活地长着,而那盆燕子掌没这么挑剔,越是没人管它,越是疯长起来,看那模样也知道,定是没人帮它修剪过,是以只好长成了个丰茂有余体态殊无的东西。
但她却没好意思说出口,只摇摇头违心地说:“其实萎靡未必不是美的一种形态。”
夏侯介端着茶杯的手晃了一晃,几滴茶水就晃到了他的外袍上去了。
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表情很郑重严肃的秦怜,他说道:“果然是我收的徒弟。你既然喜欢,待会儿回去的时候也将它们带回去吧,仔细些别弄死了。”
秦怜闻言只得苦笑着应了。
夏侯介又道:“那盒子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过是陈年里皇上与我的一些密信罢了。将军问我可有盖了章的密函,我便将它找出来拿给了将军。至于你说的那上面的灰尘,想着应该是将军故意弄上去的吧。”
原来竟是这么回事。
秦怜心底下更是寒意深深,她竟然猜对了。
随即,一股子怒气从心底下升起来。却原来,她秦怜不过是给人利用的工具而已。
既是明着与先生借的东西,必然就没想过要瞒着她和梅子,自然也就只能是给照歌看的。
那照歌,可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将军将她放到府里来,莫非是打一开始就想着要利用她做些什么?
她这么问起来,夏侯介便“唔”了一声:“原来是给个丫头看的,十二,你见过那丫头吗?”
“没有。”
夏侯介笑道:“你有机会去瞧上两眼。”
夏侯十二皱了皱眉头,显然不怎么欢喜这个任务。
秦怜奇道:“先生,这个照歌可有很大关系?”
夏侯介说道:“照你说的来看,她姓谢,又会绘月坊的绝技,还温婉多姿,肤若凝脂,这样的人,若非是出入歌舞坊的歌女,便只好是某个大家的小姐。而能让将军利用的人,来头也必然小不了。”
先生说的这些,秦怜也都想过。
可不管照歌是个什么身份,总不至于他们几位会轮番来试探自己,还牵涉到回京之后的事情。
秦怜脑海里闪过了马玉恩当日的话,又想到将军的怒气和满地的碎瓷片。
她方才课上拒绝了夏侯介的好意,这会儿却又来询问这件事,未免有些心虚,念头在心里转了半天,想着或许与自己并没有什么相干,只要自己安守着自己的本分,与周围的人都保持些距离,也不会被无端牵连到什么事情里面。
可是这样一来,她便需得谦卑恭敬地做人,见人都要低让三分。她前一世虽然算不上飞扬跋扈,却也活的肆意潇洒,真要叫她此一生都活的低眉顺眼,她自是打心底里就一万个不愿。
但再不愿又如何,她如今,也只好这样过下去。
这样想着,心中的怒意淡然了不少,反而生出种无力而深沉的悲哀来。
夏侯介无比聪明,自然瞧出了她的异样,轻轻一叹,说道:“这个照歌的来历我并不知道,但她既然这样大胆地来了,应该便不会是谢家的人。将军借了我那盒子东西,也未与我讲清楚用途,我也懒得去问个明白。但我料想,将军大概是要收网了。”
收网?
秦怜没能领会这其中的意思。
“早几年以前,将军就开始布下了这个网,这些事我也知道一些,自然也瞒不过远在上京的陈王和皇上。将军是长子,却是庶出,按照我大晋朝的惯例,将军是没有机会袭爵位的。但陈王妃只得一女,再无所出,皇上特许了陈王从庶子中挑选一人袭爵。陈王育有三子,延请名师教导,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皆习,又布了兵法、方阵、策略,让他们各自比试一番,但这三个儿子却均是十分优秀,难分上下,陈王便求了皇上,让他三人入得朝堂军营,以五年为期,评判各人的得失。”
夏侯介清冷的声音,从午时的阳光中穿过,恍然粘上了几抹辽远和恍惚。
“自古以来,这种种权势的争端就不曾有过什么光明磊落,三位公子也是一般,陈王告诉他们需得公平竞争,但他们却深喑,所谓的公平不过是给别人看的而已。”
讲到这里,夏侯介突地冷笑了几声,眼眸中寒光一闪,似乎想起了什么令他齿冷的事情。
“他们三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用了出来,便是走江湖做没本买卖的人也要比他们讲原则得多。不到一年时间,将军在两个暗中联手的弟弟手底下吃了大亏,险些送了性命。随即,他自请从军,驻军襄阳。将军韬光养晦,看起来是脱离了上京的势力,却暗中招募了各种人才,随后又推波助澜,使人在朝堂上对付两位兄弟,先是将他二人高高束起,同时却又收集各种不利于他们的证据。”
“我临来襄阳时,陈王曾与我说过,他这个儿子,有大谋略,却可惜心下过于狠辣。我此来襄阳,不但是做他的帐下幕僚,为他出谋划策,另外我也算得上是在他考核中评分的人,是以将军于我,颇为尊重一些。”
他看了看秦怜,眼睛里流露出一些怜惜之意:“怜卿,将军的事我与你讲了,你是我的徒弟,无论如何,我不会给人欺负了你去。你虽然聪颖,但对这些事情也没多少了解,若是你想,我可以安排你离开将军府。如果你担心将军会派人找你,你要知道,我来这里,可还担着若不能自用便扼杀之的任务。”
秦怜恍然似乎回到了从前,那一日,师父越墙而入,与她也是说了这样一番话,他说,在这深宅子里,你过的很不愉快,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鬼地方,从此天大地大,总有我来保护你,你拜我为师,我便保证此一世都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师父……
她心下突然大恸。跪倒在夏侯介脚下,将脸埋在他膝盖里,先是低声抽咽着,随即却是大哭起来。
夏侯介下意识地腿一动,却又静了下来,任凭她伏脸在自己膝上。
微微叹了口气,缓缓用手抚了抚秦怜的秀发。
明明还是个孩子呀。
倘若成玉还在,大概也是这般爱哭的小姑娘吧。
夏侯十二皱了皱眉,想过来劝住秦怜,却被夏侯介制止了。
夏侯介轻轻地说:“几年里,将军羽翼已经大概丰满了。昨天却从上京传来消息,陈王的身体,竟是大不如前。”
秦怜伏着的身子顿了顿。
却听夏侯介继续说道:“从前有陈王在,这陈王府大概也算不得什么龙潭虎穴,但若是他去了,你的处境就又要差上几分。怜卿,为师虽然不过一介书生,但要想护住你也容易。这陈王府,不去也罢。便是非去不可,也不必再要你这夫君了。”
夏侯介此番,是要替秦怜做决定了。
他本不欲多管此事,收下秦怜入他夏侯门,送青玥匕首与秦怜做提醒,已经够多了,全然不符合他冷淡平静的处世观。
秦怜愕然抬头,满面泪痕中,瞧见先生一脉平静的神色忽地有些戚戚焉。
陈王身体大不如从前,陈王府此番,已算的是龙潭虎穴。
难怪将军有这么多举动,原来是陈王快要归西,他这爵位却还不知道**呢。
可是,这爵位之争,关她什么事?
夏侯介拍了拍秦怜,笑道:“你还没看清吗?你是我夏侯介的徒弟,十二这里他们问不出半点东西,自然只好拿你来问,若是你露出半点想要逃走的意思,怕是这会儿将军的人就已经将我这小院子围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