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怜突然离开,便恍如一夜间桃花全部凋谢,结了一树一树的青涩果实出来一般,使梅子便突然一下子长了起来,往日里不愿去想的事情此番也时醍醐灌顶,甚明了了。
便如当日的秦怜一般,梅子不管不顾地奔入退兰居里,跪倒在夏侯介脚下,手里拉着他的衣角,大哭起来。
夏侯介神情一僵,倒不似疼爱秦怜那般,神情复杂地看着梅子,半晌,方才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说道:“你与你母亲,真的是像极了。”
梅子大哭着,没听清夏侯介的话,泪眼朦胧地抬起头问:“先生您说什么?”
夏侯介摇摇头,只一瞬神情就又冷漠下来。
不知道秦怜此刻如何了。
却说秦怀带着秦怜一路出了襄阳,畅通无阻,在城外绕了几圈之后,甩开跟在后面的尾巴,竟然一路向西,进了羊祜山。穿过一脉碧绿青葱的树木之后,于半山之上见着一座庄子,延绵数里,因势而起,一应围墙栅栏均是就地取材,木质结构,却建的坚固雄伟,比之一些小镇子也要牢固几分。
这座庄子正是建在羊祜山上的沈家庄。
那秦怀一进了庄子,就将秦怜交给了几个妇人安顿,他自去了别处。若是梅子在这里,定会惊呼出来,这哪里是方才还口口声声说要照料妹妹的人该做的事呀,他此刻分明将秦怜看成个路人。
傍晚的时候,秦怜果然醒转过来。
屋子里没有人,安静得仿佛果然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般。秦怜睁开眼,看着头顶的青帐,却如隔了千山万水去看对面的开起的一株紫色菖蒲花,前尘旧事一股脑全部揭起,便如同生在头上的毒疮被突然拔了起来,有种酣畅淋漓的痛苦。
因着这种痛,秦怜突然间泪流满面。
看起来石公公的那杯毒酒虽然要了她的身份,却将属于秦怜的记忆给了她。秦怜不明白这件事是缘于何故,但她此番却是完完整整地有了秦怜的记忆。
十五初及笄,初初与相识。
彼时少年郎,宽袖锦衣裳。
骑着青骢马,足下踏风轻。
一来二三去,爱慕心深种。
东拜你沧海,西拜我桑田。
岁岁时时变,且共相偕老。
夜深同缱绻,无能为也已。
东去春自来,晴天忽霹雳。
你另娶他人,我已为弃妇。
腹中喜成悲,夜深独洗泪。
打马过中街,马尚识旧人。
双唇自难启,趋步归家去。
已是无颜面,岂能不自尊?
连夜出城去,远逃至他乡。
唯有老父母,实在有愧对。
转眼年将至,茕茕独孑立。
西家起炊烟,东家有欢笑。
唯此旧房舍,清冷亦冷清。
春暖花也开,连天晴方好。
腹中时绞痛,怖惧由心生。
……
悲从中来。
秦怜感怀着这个少女的爱慕到心伤,却只感到了悲戚和羞耻。没有恨没有怨,仿佛那个男人的错误是她犯的,仿佛这腹中的孩子是踩了大鸟脚印来的,仿佛她根本没有被诱骗一般。
这样的心情,难怪生产之日不能挺过来。
纯净的少女,心思也纯净地好像雨过的晴天一样,秦怜却由心底生出怒火来。
她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因为本不是这个身体里的灵魂,对一切都不甚明了,且念着这地方的女子多半隐忍温和,便也只好隐忍温和,忍得连着她自己都快忘记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连着她自己都快忘记了当日死灵法师的嚣张了。
目光里的茫然一扫而空,滔天的怒火汹涌起来。
便在这时,门外一阵敲门声:“凝儿,你起了吗?”
凝儿?
秦怜一愣,可是在喊她吗?
只顾着捋清楚突然得来的记忆,竟然忘记打探这是什么地方了。她翻身四处看看,这才发现这地方早已不是喝下那杯酒之前的那间破败屋子了,也不是将军府内宅的卧室,这屋子并不大,也不怎么精致华丽,但一应用具都备着,被子是棉纺的新被,帘子是绣花的素锦,桌子上放着副普通的茶具,衣柜也并非什么名贵的红木。
她愈加奇怪,将军府里可不能有这样的地方吧。
那人见她久未回答,便推了门进来。
秦怜又是一愣,这个人,长眉入鬓,神情爽长如凤目,身材高大俊伟,着了一袭青衫常袍,却有凛然之气扑面而来。却正正是秦怀。
他见到秦怜,便笑道:“既然醒了,怎么不应声呢?还在生哥哥的气吗?不过一把剑罢了,给你也就给了,是哥哥小气了,但你也不必气成这样呀。你可知道婶子有多担心吗?”
秦怜张着嘴,不知该作何感想。
这这这,莫非那杯毒酒其实是真的毒酒,而非自己所想得不过是放得可以让人假死的毒?
她从前见过各种药物,没道理会看错呀。
这般想着,秦怜不由低下了头努力回想。
秦怀见她的模样,心里却极为爽利,说道:“哥哥也不是多不讲理的人,不过是来哄你一哄罢了,瞧把你惊得脸都绿了。”
秦怜脸色的确绿了,她实在以为自己此番是堪堪又死了一回,且又穿越了一回。
秦怀说道:“所谓长兄如父,此番父亲已经不在了,我沈秀作为这沈家庄的庄主,自然不能连着自己的妹妹也护不住。若是连我的妹妹都护不住,这沈家我还怎么护得住。”
秦怜闻言猛一抬头,重重将额头撞在他低下的下巴上面,却也不管脑门上的疼痛,自然他下巴上的疼更是不关她的事。
原来这人竟然是沈秀。
可是她怎么竟成了沈秀的妹妹了?只听说过沈秀有个刁蛮任性的女儿,从未听过他还有个妹妹。而且,这沈秀看起来不过三十几岁的模样,与她先前想得颇儒雅些的老头儿也不怎么相符。
不是有人假扮的吧?
秦怜极端地不明所以,她竟不知,不过是喝杯酒而已,这天地竟然就彻底变了个模样。当着沈秀的面,她也不好脱光了衣服检查一下自己的这具身体还是不是先前那一副,在屋子里扫了一圈,也找不见一面镜子来,心底下便又有些疑惑,若是她果真是那沈凝,作为一个女儿家,必然是有些女儿家用的东西的。这番连个妆奁都没有,实在叫人不能不怀疑。
这么一想,心底下猛然跳出个念头,莫非这沈凝也是个只爱武妆不爱红妆的?
她却不知,那厢里秦怀虽然面上看不出来,心底下实在已经乐翻天了。此番夏侯介托付给他这么件奇奇怪怪的事,他本有几分不愿意,但想着之前欠了他几个人情,就也只好答应了下来,跑去将军府装了回游侠抢了次人。秦怀其人,不过是编造出来的人罢了,便是那把重剑也是他前日从别处借来的,也不必害怕会连累了谁。且他当日改了装扮,恐怕就连着赵永烈也不能将他认出来。
但这位让夏侯介颇费心思的姑娘倒也有趣,他并不告知她真相,并非没有存了几分捉弄的想法,但这姑娘虽是惊慌失措,却又强忍着不叫出来,让他不禁觉得先前低看了她。
沈秀叹了口气说:“那把剑你若想要便要吧,但父亲当初一直想着把你教导成个名门闺秀,你是个女儿家,这年头的女儿家都是养在深闺里的,你那侄女实在是个另类。但你此番若是定要学剑法不学绣花,我也随意你。毕竟父亲的想法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真正想做什么,还是你自己来决定。”
听着他讲这番话,秦怜终于冷静下来,此番莫不是先生的安排吧?
她略想了一想,不知道若不与自己想得一样,这位沈秀会不会以为他妹妹失心疯了。片刻,她终于问道:“哥哥可认识夏侯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