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将军瞪着眼睛,陡然站了起来。因为过于愤怒,浑身都在发抖。
“真是胡闹,从没听过这样的规矩。”将军斥责夏侯十二,“又不是出家做世外之人,还需要断一切世俗缘分。梅子是我从小带大,如女儿一般,秦氏是我孩儿的母亲,这若是传出去了,我这侯府的脸面搁哪去。”
夏侯十二却不买他的帐,针锋相对:“先生的规矩素来如此,既然要拜先生为师,必然要一切从师。将军既然觉得先生这位老师给侯府丢了脸面,这件事作罢即可。这侯府的幕僚也作罢即可。”
“这——”将军语塞,被他一番冷言泼在身上,顿时冷静下来,夏侯介本不是他帐下的人,他被皇上封为征西将军之后,父亲陈王才与他深谈一番,几番相请才得了夏侯介勉为其难做他帐下的幕僚,若是将他气走了,父亲肯定会怪罪自己。
狠狠地瞪了秦怜一眼,她却仍然垂着眼沉默,将军再也忍不住,跨步过去,手一抬就打在了她脸上,将她脸上的巾子也扯了下来。
他自幼习武,又是久经沙场,手上的力道可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秦怜被这一巴掌打翻在地上,脸上火辣辣地疼,怕是肿起来了。
满屋子的人都是噤若寒蝉,将军如此失态他们还是头一回见到。落儿被吓得一声抽噎,随即大哭起来。
简直是鸡飞狗跳。
秦怜缓缓站起身,不由想起当日被将军找到时,他一袭白衣,脸上是交杂着担忧的温和笑意,身后攒了整个春日的绚丽。他是自己两个孩子的爹。
不过才将将一年而已,却有些不一样了。
她看了眼夏侯十二,朝着将军拜了下去,行九叩首的大礼。
屋子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并不去看秦怜。
夏侯十二的声音再次响起来:“礼毕,行拜师礼。”
随即,夏侯介从内室中出来,坐在了上座,目光在将军面上扫了一眼,温和地笑了笑。
秦怜叩了首,从夏侯十二手上接了茶过来奉给他:“先生请用茶。”
夏侯介端起来抿了一小口,吐了两个字出来:“甚好。”
放下茶杯,从袖中取了一方青玉印信出来递给秦怜:“从今日起,你就是夏侯秦氏。”
秦怜脑袋里嗡的一声。
先前听夏侯十二说起要拜别将军,入夏侯门,她还不怎么明白,但夏侯介这句话可是明明白白摆在明面上了。
夏侯秦氏,而非薛秦氏。
秦怜虽然没有名分,但众人都晓得她是将军的人,两个孩子也生出来了,这个身份是铁板钉钉的。谁想却突然变成了夏侯秦氏。
这太荒谬了,别说别人,就是秦怜自己也有这种想法。她看遍了史书礼记,也没找到这种拜师的先例。连姓都要随了老师,这哪里是拜师,分明是出嫁呀。
“荒谬,简直是太荒谬了。”将军自刚才秦怜跪了他之后,就一直站着没动。刚才他发脾气不过是仗着夏侯介在内室中并没有出来,如今他端端正正坐在正位上,纵有满腔的怒火也不敢再发出来了。
梅子正捧在手里的茶碗哐当一下落在了地上,如同静水里投了块石头进去,一直静悄悄的屋子里有了些涌动。
听到夏侯秦氏这个称呼,将军浑身一颤,再也受不住,冲了出去。
众位将领见他走了,也纷纷告辞离去。两个奶娘也很识趣地将孩子抱走了,虽然不停安慰,却仍是闹出了一路啼哭。
夏侯介头一回收徒弟,没想到竟是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梅子瞧着跑的比投胎还快的人,又觑了眼夏侯介平静温和的脸孔,脚下一个晃荡,悄悄地也溜走了。
他自己却似乎浑不在意,继续教导秦怜:“这枚印鉴是为师亲手雕刻,唔,这样看大概看不出什么,十二,去拿张纸过来。”
秦怜悄悄动了动膝盖,快要跪麻了。夏侯介浑作没瞧见,也没叫她起来。
夏侯十二将纸铺在桌子上,打开印尼盒子,沾了点水进去,取了秦怜的印章,端正了盖下去,随后又往纸上盖了一遍,拿给秦怜看。
四个篆体的字,秦怜不大能辨认,猜着应该是夏侯秦氏。
夏侯介敲了敲桌子说:“那上面的粗糙痕迹是鱼龙纹,你做了我夏侯门下的人,这印鉴自然也马虎不得,若是被他人仿了就实在丢人了。”
秦怜细细看了一番,四个字下面的确有细细的纹理,却并不粗糙,肯定要花些功夫才能完成。
她心下一热,又再拜了拜:“多谢先生。”
夏侯介的苦心她多少也知道一点,入他夏侯门,不为薛氏妇,不过是给她个倚仗而已,他日回了上京,看在他的份上,那位陈王多少会回护她一些。
这个人情,实在有些重了。
她心里一叹,恐怕过上几日,从襄阳出去的密信就该到京里了,真不知是福是祸。
夏侯介挥了挥手,看起来有些疲惫:“我身子不好,今日就不能教你了。从明天起,我每天教你两个时辰,剩下的时间,你要抄写我教过你的内容。”
他淡淡地说,“你那幅图不错,真是可惜了。以后你不必看阵法方面的东西,我每日用半个时辰教导你兵法,能不能领会全看你自己的才智。”
怎么突然说起兵法的事?
秦怜心中奇怪,先头夏侯先生才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学两个大字不过充充场面就罢了。她脸上却半点不敢表露出来,笑着应了。
膝盖又悄悄挪动两下,夏侯介这是打算将脾气发在自己身上了。
秦怜惆怅地想了想,日后的日子怕是不怎么好过了。
终于,夏侯介将茶碗磕在桌子上,“你先回去吧。”
秦怜如蒙大赦,赶紧告辞了出来。
从退兰居回到内宅有些不便,来来往往总会遇见些男子,秦怜平日总会沿着退兰居东面的一条僻静小路绕回去,但今日她神情许是有些恍惚,竟然穿了回廊走了花园湖畔的鹅卵石的路。虽然也算是寒园偏僻的地方,但到底已是外宅住了人的位置了。
走到这里时她才醒悟自己走错了地方,但也不好再退回去,只好硬着头皮尽量在墙角树下这种地方走。
也是她竟然忘了前几日偶尔听到的那次壁角,没有多做些警醒。将军府外宅这种地方,人多且杂,服侍的下人比内宅更多一些,爱嚼舌头的也更多一些。
秦怜才打算从这边墙角转过去,就听到那边两个人的声音。
“之推今日有些不大寻常,虽然他一向不怎么寻常,我却未想过他竟会注意这位秦夫人。不过说起来,那秦夫人一介女流,却性子刚烈可比男儿呀。”
之推是夏侯介的字。
能用字称他的,必定是哪位官职与他相仿的大人或者将军,而这说的,也必定是今日的事情。
秦怜心中暗暗叫苦,今日可真是走了****运,不过走错路而已,就能听到这种不寻常的壁角。
“据说那位秦夫人过几日就要启程回京,夏侯这样做怕是要对她回护一二吧。”
这一位却是个聪明的,一下子点明了缘由。
另一位笑了起来,显然不赞同这种说法:“我看之推这样做不像是帮秦夫人,反而是与她有仇,要害她日后的日子不好过呢。”
能将旁人的好心理解为居心叵测,这一位定然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秦怜数了数,似乎是两位大人。她可该怎么过去呢。
她这边心急,那两位却是军情大事都比不得散步聊天更有趣些。
“为何是要害她呢?”
那位笑道:“之推的身份与你我不同,当初平定北方,攘除内乱,辅佐当今皇上登基,都有之推的功劳,皇上封他为江平侯,他却固不肯受,后来又以身体不好为理由,执意到军中来避世。你可说说,边城前方这种地方哪里是避世修养之所,但偏偏被他活成了这般安逸模样。若非有皇上宠着,怎会有这种可能。皇上信重之推,若是知晓他收了位徒弟,必然会生出好奇心来。便是秦夫人未来的公公,那位陈王,怕是也不会轻易放过了她。你倒是说说,之推这不是在害她吗?”
秦怜这个壁角听得,实在令自己心忧。
她倒没想到,不过是夏侯介要收个徒她要拜个师,便可以有这么多事情生出来。
王侯之家的日子,看起来的确没那么好过。
满园春色,秦怜却觉得有些寒意生出来。
从前日日与死灵打交道,活人没瞧见过几回,却鲜少有畏惧的时候。如今日日与活人打交道,连个鬼怪精灵也遇不见,可是心下却日日生出恐惧来。
眼下这般处境,别说护着一双儿女长大,她自己的命都还不是自己的。
那厢里的人突然感慨一声:“我瞧着秦夫人是个有福气的人,聪明人都有福气。”
秦怜握紧的手突然就松开了,取了帕子出来遮住脸孔,转过墙角,看到两个在树下下棋聊天的人。
她也没走过去,只遥遥行了一礼,便转身走了。
那两位她认识,正是将军帐下的军师马玉恩和虎将赵永烈。最后那句感慨,便是那位虎将赵永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