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永宫飘荡着瑞脑气味,香气中加了淡淡薄荷芳香,闻来令人心旷神怡。
锦清在福永宫皇帝的寝殿外跪了片刻,便觉明黄金丝线的光辉乍现,照得眼前生辉,梁双全赶在前面,掀起幕帘,白玉珠帘一阵哗啦脆响,已穿戴整齐的皇帝迈着阔步走出来,身后跟着贴身女官佩兰、撷菊。
梁双全轻声提醒道,“皇上,从今天起由她当采莲的值。”
锦清头也未抬,只把声音放得平和道,“奴婢感激皇上的恩典,特地前来谢恩。”
梁双全道,“皇上答应给你一个机会,为顾太尉洗脱罪名,只是这事牵涉到先皇的圣裁,不可太轻举妄动,明白吗?”
“奴婢谨遵皇上旨意。”
皇帝吩咐梁双全道,“上朝吧。”转身朝大门走,突然停下脚步,“你也跟着来。”
这是她首次接近众臣议政的大殿,锦清站在皇帝九龙盘天龙椅后侧,看着蟒麟青袍腰系银带的大臣们满满当当站了一堂。这日朝中无人上奏大事,偶有人提出商议,满堂讨论得吱吱喳喳,如同站了满街的妇人,但都是些好回合都出不了结果的话题,有人竟因为京都夏季多雨冬季多雪,是天不利于民之兆而提议迁都。众臣热络络地议论了一阵,众口不调,又不了了之了。
皇帝听得不甚耐烦,“有事就捡要紧的来说,无事都散了!”
百官唯诺称是,鱼贯退出。锦清注意到坐在队伍末端的一个官员,却是从不参加讨论,他双拳隐在袖内,似藏着什么,神情一派悠然,似是喧嚷热闹皆不入他的耳内。
下朝后,皇帝出了勤政殿,小充子从后头小跑上来,说有一位大人让他把折子递上去。
梁双全见皇帝看也不看一眼,知道皇帝心头还为朝上之事气着,道,“皇上,不如到春上亭去瞧瞧,天气正是炎热,那是个避暑的好去处。奴才上朝前就派人打点过了,这会正好将昨日的折子一同带过去一同批了。”
皇帝道,“你的差当得好,朕竟不知你还有这样心细的本事。”
小充子在一旁插科打诨,“给皇上当差能不心细吗,皇上不知奴才师傅的心,从针眼儿穿几个来回都有余。”梁双全骂了小充子一句“屁猴精”,小充子鬼头鬼脑回了一句,“屁猴精谢过师祖”,大家都掩嘴笑起来。皇帝也禁不住笑,摆摆手,梁双全心领神会,一个眼色,一干人等便往春上亭走去。
春上亭三面临水,四面都植了树,树荫高大如盖,正好隔绝蒸腾而来的炎炎夏日的暑气。
眼看天越来越热,蝉都被暑气蒸烤得有气无力,这处却是最当风的地方,梁双全让人在四角放置了冰块,又在活水上游处,拍打激荡水面,风吹起来时,细碎的水雾当面而来,当真是沁人舒爽。亭上八角飞檐系着小铜铃铛,风过处,便叮叮当当的响得清脆,迎面是碧波潋滟,风光晴好,湖面反缀光斑点点,确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忽地“啪”的一声,明黄泊金的折子朝大理石方几上一扔,摇扇子摇得昏昏欲睡的小充子吓得手中扇子掉地,慌忙捡起来。
梁双全忙把一同被扫落的折子拾起,忙朝皇帝看去,“皇上……”
“好个范鸿渐,”皇帝一声冷笑,指着那折子,对梁双全道,“你来看看。”
梁双全慌忙摆手道,“奴才不敢!”
“让你看便看,别学得满嘴君君臣臣,惹朕心烦。”
“是。”梁双全这才小心打开让皇帝动了肝火的折子,天本来暑热,他看完已是背心都湿透了,道,“皇上,这范鸿渐忒地大胆了。”
皇帝指着背后站的随驾宫女佩兰,“你也来看看。”
“奴婢不……”佩兰一瞥皇帝神色,忙把后半截吞了回去,嗫嚅道,“皇上知道的,奴婢认字不全。”
“你!”皇帝一把扔给了锦清。
锦清不敢拒绝,小心拿了折子,一字一句看起来,原来折子上参奏范鸿渐在各地对学子传教歪理,还在酒楼食肆说书,弄得坊间各种流言纷纷。折子中所说的“歪理”说朝廷应取消二十一种赋税,以国养民;应限制朝中官员,官不及二代;**外戚一律贬为庶人,只用大富大贵养着,不得握权。折子中特别提到了此人编排的一段故事,故事讲了一南蛮部落为向首领示好,把公主嫁给首领为质,公主不甘心就此任人摆布,决定报复首领,她在出嫁前怀了一个贱奴的孩子,在公主的苦心筹谋之下,没有人怀疑那个孩子不是首领的骨肉。一如公主所料,首领还是吞并了公主的部落,还在孩子年幼之时赐死了公主,但那孩子后来却凭着自己的手段当上了首领,后来一统草原部落。首领生前战绩赫赫,但不知道他的子孙后代却永远改了血统,他的一生就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折子中只是轻描淡写,已经可以想象在说书先生的加油添醋之下,这个故事有多活色生香。更重要的的是,当今皇帝生母可不正是部落首领的女儿出身,又早亡,其中映射的味道,难怪皇帝如此生气。
她心下微动,想起那个在朝上三缄其言的官员,翻过来一看,折子上写着上表人是“胡隐”。
她蹙起眉,轻声道,“这个范鸿渐无任何官职功名在身,当地官员大可以以忤逆之罪将他处置了,何必多费一趟事上折子呢?”
皇帝神色微动,“梁双全,你说。”
梁双全弓腰在皇帝耳边道,“奴才听说,这个范鸿渐在学子之中很有些名望,此人自命才高八斗,风流不羁,自称了个名号叫“疏狂居士”,据说写的文章都被学生们追捧一时,当年的学子罢考一事,也是他起的头。”
皇帝眼中光芒如寒冰乍破,“原来如此,倒是个瓷做的文人,碰不得的了。”
“说起来,这个范鸿渐跟你父亲也有点关系。”梁双全忽然想起来,对锦清道,“他当年写过文章,说顾武太尉好逞个人威勇,一功成万骨枯,把顾武太尉骂得狗血喷头。顾武太尉气得让人捆了他,要与他决斗,他倒也不畏惧,竟真的敢光了膀子,来与我朝第一武将搏斗,顾太尉知道后,反而让人放了他。”
皇帝若有所思道,“此人倒也有些意思。”
小充子一向快嘴快舌,“皇上,要是这个人让您不高兴,您一句话,小充子立即将他捆了,送到您面前发落。”
梁双全骂道,“糊涂东西,不懂别净乱诌。”小充子缩了缩脑袋。
皇帝默不作声,似在怔怔地出神,只有眼底闪动的光才能窥见他心底的千山万壑。几人等着皇帝的发落,皇帝突然问道,“你说朕如何处置此人。”
锦清愣了一下,才意识到皇帝是在问自己,“此人竟敢如此大胆敢映射皇上,不如——”
她稍稍迟滞,微笑道,“皇上就赏赐他一件黄马褂如何,赐他御命说书人,每月需得编出三五个戏本来,供宫中的戏台子使用。”
皇帝不知想起了什么,大笑起来,笑得喉结上下翻滚着,连胸膛也震动起来。皇帝一向是沉默冷冰的面孔,突如其来的大笑,让锦清有些不知所措,梁双全观察皇帝神色,笑道,“他以为皇上不让他干,皇上不但让他干,还请他干,这下不知那腐朽书生的脸会苦成什么样子呢。”
小充子道,“他要是编不好,奴才就把他捉来,涂成油彩人,拉到街上游街。”
“净是馊点子。”佩兰、撷菊也笑起来道,“还是锦清脑子最活泛。”
这时,亭台之外传来一阵悠扬琴声,飘荡在湖光水色之上,琴声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断续粘连,声声句句,十分扣人心弦。众人不禁朝湖面上望去,只见远处烟波浩渺一片白茫茫,哪里看得见人在。
撷菊好奇道,“谁在弹琴,奴婢虽不懂弹琴,但也听得出弹琴的人患了相思病呢。”
锦清心里估摸琴声传来的位置,该是兰妃的倚澜殿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