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00、风雨飘摇
大同总兵府。这一日来了一位神秘客人。
来人不是一般人物，正是姜镶之兄姜让。
姜家世代皆大明将领。长兄姜让是陕西榆林总兵，弟姜瑄为山西阳和副总兵。
这一日来的其兄姜让，一见姜镶便牢骚满腹，尽是对当朝的诟病之词。直说的姜镶也烦恼起来。
上次入卫京师，清亲王多尔衮虽率大军退回辽东。但清军是役，入关达半年之久，深入二千里，攻占一府、三州、五十五县，二关；杀明总督二、守备以上将吏百余人；俘获人口四十六万余、黄金四千余两、白银九十七万余两。已经动摇了大明根基。
清军更于当年十月，再次进攻宁远。时宁远守将为都督同知金国凤，统明军近万人据守孤城。清军攻宁远，明将士胆怯，不听号令，使之战而不能。金国凤无奈愤之，率亲丁数十人出据北山冈与清兵苦战，矢尽力竭，与二子及众亲丁皆战死。后又有军报，松山城破，名将洪承畴被俘降清。辽东尽归清人。
辽东情势紧张，西南也未消停。李自成连破潼关，西安，榆林等城。并建立了大顺政权。同时张献忠亦是攻城略地，连破数城。大明朝南北战事不断，顾此失彼，已是风雨飘摇。
诸多烦心事已经将姜镶搅扰的已是心绪不宁，再加上姜让一通诟词，便令他不得不考虑自家的退路。
待询问姜让对以后作何打算时，姜让令他屏退左右道：眼看大明江山不保，我兄弟何必要与大明朝玉石俱焚。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弟兄还应以自家为重。再说，大明于我等也并非全是恩德，尔不记当年林中书灭门之祸了么？
当年林中书因得罪魏忠贤，夫妻双双罹难，玉龙和玉凤才投奔到大同总兵府来，这件事姜镶如何能够忘记。
姜让的一席话将他说的心思活动起来。若江山不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便问姜让有何两全之策。
姜让又道：眼下清军离我等尚远，倒是李自成的农民军和山西仅一河之隔。如今势头正盛，势如破竹。你何不暗中于李自成一方先取得联系，留得一条退路。
姜镶并不知道其兄榆林兵败后已然降于大顺军。听罢道：此事重大，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为之。
姜让见他如此说，知他已有应允之意，便不复劝说。
三月，李自成克太原，挥师继续北上。
行至代州，遭遇了代州总兵周遇吉的顽强抵抗，坚城固守，及食尽乃退守宁武。李自成继续攻之，死伤甚众。
及城破，周遇吉率残部犹巷战，战斗极为惨烈。最终周遇吉负伤被擒，继而被李自成所杀。周玉吉妻刘氏犹不肯降，亲率妇女登屋射杀大顺军数十，后被大顺军纵火焚烧致死，才最后占领代州全城。之后，大顺军又向大同挺进。
消息传来，大同城军民为之震动，皆望总兵姜镶能够拒敌于城外。
代王府亦召见姜镶商量对策。
大同巡抚卫景瑗已然在座。见姜镶到来，卫景瑗对朱传道：宁武关周玉吉总兵告急，下官曾力劝姜将军驰援，然将军推诿，以至于周总兵兵败被杀，宁武失守。于今代王尚借重于姜将军乎？
卫景瑗因当年密告东厂姜镶窝藏人犯一事已经和姜镶结下了仇隙，恰好姜镶因宁武关一事授人把柄，他便想借此事向代王进言，欲削姜镶兵权。
然朱传在此大敌将临之际，哪里肯将兵权交付于一个知府。便和稀泥道：二位不可为此成隙，同仇敌忾，保我大同城才是。
姜镶见朱传有心偏袒于自己，便故作姿态道：代王放心，本将绝不会因公废私，以个人成见而懈怠城防之守。本将愿在代王面前与卫知抚歃血为盟，与大同城共生死，以表对大明的一片忠心。
卫景瑗见姜镶如此，反倒不好再说什么。
然而，姜镶心中另有打算。代州总兵周玉吉顽强抵抗，落得如此下场，令他心惊不已。
是夜，一匹马夜出大同城，疾行数十里，向李自成大军驻地奔去。
李自成虽然将大军迫近大同，但有了代州之战，心下也是十分的忧虑，于以后的行程犹豫不决。
他在大营中召集张天琳，李信等将领商议道：“此去京师尚须历大同、阳和、宣府、居庸等关城，皆有重兵把守。倘尽如宁武，奈何？不如返师，以俟再举。”言语之间已有退兵之意。
恰好有军士来报，大同总兵姜镶有密信送达。
李自成看罢密信，大喜道：天助我也，不费一兵一卒唾手可得大同城。
原来姜镶惧怕大同城破，也如周玉吉一般下场，便秘密差人联络李自成道：如义军兵临大同城下，当拱手让出城池。以顺天意。
李自成得此消息，遂命各部将领听令，即日拔营向大同城进发。
大顺军兵临城下。大同城门紧闭。
城墙之上，朱传与卫景瑗皆站立城头，查看形势。只见大顺军于护城河外扎营。李自成，刘宗敏，张天琳等骑马站立军前。令人呼喊：降者免杀。
卫景瑗在城头令副将回话道：宁死勿降。
话音未落，自身后忽然有冷箭射来，代王朱传和喊话的副将登时中箭毙命。
卫景瑗回身一看，却是姜镶执弓而立，怒骂道：你个逆臣。毁我大同城矣。
姜镶也不答话，命吴靖北和周万成将卫景瑗拿下，旋即竖起降旗，大开城门，迎接李自成的大顺军入城。
大同军民见总兵姜镶如此，知大势已去，无人敢言。
李自成命属下将代王府中人一并拘押。坐定代王府后，便召见姜镶。
姜镶将卫景瑗一并押解到代王府向李自成邀功。
李自成将脸一沉道：将这毫无仁义的姜镶给我拿下。
听令立刻便涌上来众多大顺军将姜镶按住。一旁的周万成和吴靖北见大顺将士甚多，也只好束手就擒。
姜镶道：闯王何以出尔反尔，赚我拱手让城而后缚之？
李自成喝道：你个不忠不义的叛将，有何面目与本王理论。朝廷以要害关城寄若，若何首降？周总兵虽被我所杀，我亦敬重。似你这等弑主不忠之人，留也是祸害。推出去给我斩了。
这番话说得姜镶惭愧无语。虽心生后悔，然为时已晚，只好领死。
这时，李自成身边一人道：闯王不可。若杀此人，有失我大顺信义，恐城中生变。不若宽恩赦之，令其戴罪立功。
说此话的正是李自成手下大将，制将军张天琳。
见李自成尚无赦免姜镶之意，张天琳又道：我大顺军意在京师。途中尚有阳和，宣城，居庸等地。那阳和总兵乃这姜镶之弟，倘若杀之，恐后面几城更加难破。
李自成听张天琳说道有碍入主京师大计，这才缓和下来。命人将姜镶三人松绑道：既然有制将军为尔求情，今日暂且饶尔等性命，仍命你为大同总兵，协助制将军等共同守卫大同城。
姜镶见躲过一次杀身之祸，虽然口中诺诺，心中已然怀恨在心。只是表面不露声色而已。
李自成又问卫景瑗道：卫知抚可肯降于我大顺？
这卫景瑗倒是硬气，斩钉截铁道：不降。
李自成劝道：我李鸿基本是一介农民，如今拥兵数十万，建立大顺，这也是天意使然。你何不顺从天意，随我共打天下。
卫景瑗拧眉怒目，闭口不言。
李自成无奈，又暗自钦佩这卫景瑗的气节。便命人将他关押起来，再行劝降。
大顺军张贴告示，以安民心。
诸事完毕后几天，李自成再次令人劝降于卫景瑗，他依然宁死不从。李自成惜他也是一个忠臣，便令放其回家。不多时，有人来报：卫景瑗虽被放回，然他自己不肯回家，自缢于羁押之所。
李自成听闻卫景瑗自缢，叹息一番命令厚葬卫景瑗，表彰他的“气节”。
大顺军并未在大同城多做停留。留下制将军张天琳，柯天相和大顺军数千留守大同，大同总兵姜镶协助守备。其余大顺军浩浩荡荡奔向阳和和宣城。
阳和总兵乃姜镶之弟姜瑄守卫，已经得到其兄姜镶归降的消息，便也献城归降。大顺军毫不费力的过了大同和阳和两城，顺势攻破宣城居庸关天险，直逼京师。
姜镶险些被李自成所杀。虽然被制将军张天琳阻拦，留下了性命，仍然居总兵官职，掌管归降于大顺军的大同明朝旧部兵马。但却由此怀恨于心。但见大顺军势如破竹，连克宣城居庸关，京师危在旦夕，大明将亡，便也不敢心生异动。
便是如此，也难免在总兵府怨叹一番。
楚桑月被玉凤搀扶着来到大堂，见他闷闷不乐，便上前道：我楚桑月不懂军国大事，但有一言，还望为夫君您能听一听。
姜镶道：自家人，你但说无妨。
楚桑月道：江山更替，此乃天意使然。您或许为大同军民所想，不欲生灵涂炭，归了大顺军无可非议。但您从背后射杀代王朱传和副将，未免有弑主之嫌。李自成责您不忠，也不算过分。眼下还让你官居总兵之职，自是已经不计前嫌。再说，那闯王喊出：闯王来了不纳粮，可见也是为民所想。您既然归之，便应归心，切不可再生异心，招来杀身之祸。
姜镶听罢，摆摆手道：你们女人哪里懂得天下大势。
他说罢便拂袖而去，将楚桑月和玉凤晾在当场。
周万成上前道：夫人，将军这几日心情不好，你就不要在意了。
楚桑月有些不满道：你和靖北乃是将军亲信之人，就不能时时劝诫于他么？
周万城苦笑道：我和靖北都是军中之人，听令于将军乃是我二人天职，何来劝诫一说。
楚桑月有些生气的径自回房去了。
崇祯十七年三月初。李自成大顺兵攻击居庸关，权将军刘宗敏于雪地展开猛烈攻关，守将唐通出关奋力血战十余日。
三月十一日，居庸关监军太监杜之秩先行开关献降，导致唐通攻守失据，随之战败被俘，京师震动。
大顺军会师北京城下，李自成亲自指挥大军环攻九门。大顺军将士架飞梯奋力攻城，越墙而入，攻占外城。与此同时，明太监曹化淳献彰义门献降。
绝望无助的崇祯帝强打精神举行了最后一次家宴。
当夜酒宴罢后，崇祯帝即安排太子慈烺、三子定王慈炯、四子永王慈炤逃离皇宫。随后，崇祯帝在宫中亲自持剑砍杀妻妾、女儿。幼女昭仁公主致死，长女长平公主断臂重伤。一生贤德的周皇后于坤宁宫自缢。
十九日凌晨，天将曙明，崇祯携御笔太监王承恩离开紫禁城，登上皇家禁苑煤山，在一株老槐树下自缢身亡，时年三十五岁。
崇祯死时“以发覆面，白夹蓝袍白细裤，一足跣，一足有绫袜”，衣上以血指书道：“朕自登极十七年，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致逆贼直逼京师，然皆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至此，二百七十六年之大明王朝已然亡国。
又月余，李自成派降将唐通率大顺军数百前往山海关招降于守将吴三桂。吴三桂悔却前言，以守军击溃唐通大顺军，唐通逃回以后告知于李自成。
李自成勃然大怒，亲率大顺军二十万征讨吴三桂。
吴三桂乃开关迎清军入关。是日，大风，尘沙蔽天。睿亲王多尔衮截大顺军之尾，吴三桂击其右翼，两相夹击，于九门口长城一片石展开了激烈大战。
大顺军兵溃四十余里，退守燕京。清军步步紧逼，六月初，李自成大顺军退出燕京。多尔衮进入并定都北京，清人由此入主中原。
一百零一、众叛亲离
姜镶于大同城中始终密切关注着京畿战局。
李自成的大顺军战败，退出京师的消息传来，姜瓖的脑子又开始活泛起来了。
他断定李自成很难抵挡住吴三桂军队的进一步进入。山西作为北京的屏藩，下一步就是他的个人命运的分野。此刻的他感觉自己又一次面临着重大的抉择。
姜镶思前想后，便暗地派人快马加鞭送密信与阳和总兵姜瑄，让他速率本部兵马火速赶往大同。同时前去相见大顺军制将军张天琳道：目前大同守军兵力不足以抵挡清军进攻，可否调集阳和守军共同防御。
张天琳以为姜镶是为大顺军着想，便欣然应允。
不久，姜瑄带领阳和大军已兵临城下。
张天琳道：阳和总兵果然神速，尔等可速开城门，迎接他们入城。
姜瑄率兵入城，与姜镶密谋后，由阳和明军旧部迅速将城中大顺军包围。姜镶则带领手下围住代王府，将张天琳，柯天相两人擒获。并立即斩首。
大顺军留守人马或降或杀，不多时便已全部肃清。兄弟二人兵合一处，又击溃宁武，代州大顺守军，将二城收回自己手中。
李自成自京师败退，见姜镶兄弟已经反叛，无奈绕道而行，退入陕西境内。
多尔衮追赶的大军不日便已到大同城下。姜镶见状，心知清军入主中原已成定局，遂又大开城门，归降于清军。
多尔衮念起他从大顺军手中夺回了若干城池，仍然让姜镶官居总兵之位，统领大同兵马。
待诸般事定，姜镶回到总兵府，吴靖北沮丧道：玉凤不见了，还有玉凤的侍女秋儿和曹伯也不在府中。
姜镶赶忙去问夫人楚桑月，这才发现楚桑月也不见了踪影。便令众人搜索全城也未找到这几人身影。过不多时，便发现一直守在总兵府的周万城也不知了去向。
这些日忙于军务，剿杀大顺军，迎接清兵入城，忙的不亦乐乎。回来居然成了空府。
这令他十分的恼火，便令吴靖北道：他们别无去处，你明日可带人前往五台山。夫人不在，她们一准是去了五台山碧云寺。
吴靖北被他提醒连连点头道：没错，夫人以往在南台碧云寺修行，想必是又重返碧云寺了。我明天便去寻她们。
玉凤一行的确是去了五台山。
对于姜镶前番归降于李自成的大顺军，射杀了代王朱传和副将，玉凤也心有微词。
她生长在官宦之家，历来受到的是忠孝之训，对于姜镶弑主的做法很是看不惯。但大顺军毕竟是汉人入主，虽有微词也还能勉强接受。后来又看到姜镶联合姜瑄击杀了张天琳等人，大开城门迎接清军入城，竟然和引狼入室的吴三桂一般做法，便再也不堪忍受下去。
她将此想法说与舅母楚桑月。希望她能劝解于姜镶不要继续做这等千秋骂名之事。
楚桑月却道：秉性若此，已然铸成大错。说之无用。不若避开的好，眼不见倒也清静。
两人心思相通。楚桑月便让玉凤和自己一同重返五台山。那秋儿侍奉玉凤多年，玉凤一走，她也是要跟随而去的。
玉凤嘱咐曹伯栓好了车马正要出城，却被留守总兵府的周万城拦了下来。
周万城问道：夫人小姐这是前往何处？
玉凤以为他是奉姜镶之命前来拦阻。没好气道：你不去迎接新主子，管我们作甚。
周万城苦笑道：小姐莫要动怒，我并非要阻拦你们出城。只是问明了去处，也好护送一程。
玉凤不理会他，让曹伯驱车便行。
周万城在后面呆望了许久，似乎决定了什么，便远远地跟随在车后，走出城去。这一跟便到了五台山。
到了南台碧云寺之后，周万城也不言语，只是默默的帮助搬运随车的行李。
等到安顿好之后，玉凤道：周大哥，你现在可以回去告诉他们我等的行踪了。
周万城道：小姐误会我了。我来了便不再回去，就在这碧云寺陪你们修行吧。
听到他这个决定，众人都感到诧异。
周万城又道：现在是清兵占据大同城。我身为大明子民，也实在不愿意继续留在军中为清人作走狗。你们就莫要赶我回去了。
两日后，吴靖北果然寻到了南台碧云寺。
见过玉凤和楚桑月，便劝说两人回去。奈两人心思已定，任他如何劝说也是无用，只好赶回大同禀报于姜镶，让他另作计较。
吴靖北无精打采的骑在马上，来时火急火燎，从碧云寺出来之后，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
随行的几名军士见他一路上也不说一句话，信马由缰的也不急于赶路，知他心情不好。便试探道：小将军，前面便是代州，颇多酒肆。若不急于赶路，咱们可否歇息一下再走？
吴靖北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几人前往代州途中，忽见前面有披麻戴孝者数十人拥数车缓缓而行。车上亦覆以麻布裹车，似为棺椁。
随行军士唾一声骂道：晦气。便驱马前行喝斥那些人让道。
披麻者回头看了看吴靖北等人，知是大同总兵属下。怒目而视，不肯让路，和军士对峙起来。
吴靖北赶上前来问道：此为何人棺椁？
披麻者中有人道：你等也配询问伯雅公名讳？
吴靖北听到伯雅二字，喝住军士，自己赶忙翻身下马，拱手道：在下等不知是孙尚书之灵，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原来这伯雅乃是大明兵部尚书孙传庭的字，于当朝是大大的有名。
孙传庭以狡黠，多谋，果断而名重当朝。由一个永城知县，逐步升至兵部尚书，统领七省军务。先后参与并主持了数十次对高永祥，张献忠，李自成农民军的镇压活动，深得明廷赏识。然而最后却被李自成的大军所败，退守潼关。
在双方兵力悬殊的情况下，崇祯帝逼其出战。孙传庭进退两难。
当年曾经因和主张向清军议和的杨嗣昌有隙，被下大狱三年，心有余悸。深知，若抗旨不出，还会是牢狱之灾。若遵旨出战，其时，李自成已相继歼灭了明军数支主力，久经战阵，兵强马壮。他深知与如此强大的对手交战必是凶多吉少，不由得顿足叹息：“奈何乎！吾固知往而不返也，然大丈夫岂能再度对狱吏乎！”表示了宁死疆场的决心。
孙传庭遂令其属下总兵白广恩护送妇孺突围，自己跃马突入敌营，不敌战死。
当时有传言道：传庭死而明亡矣。
吴靖北在军中自然知道这些事情。令他不解的是，孙传庭战死之后，李自成曾悬赏觅其尸首而不得见。崇祯帝也因不见尸首而怀疑其真正下落。于今，如何在这代州道中能有孙传庭的棺椁。
他便问道：素闻尚书尸身不知下落，何以移柩故里？
那人见他甚是恭敬，便也缓和颜色叹道：公之尸身仍未觅得。这里只是公之衣冠和原配冯氏和继配张淑人之尸骨，一并移往代州故里合葬。
吴靖北也知道这张淑人乃是贞烈女子。时潼关陷落，此女高呼：吾夫亡，吾决不独生，遂投井而死。心中也是钦佩。便道：可容我等一拜。
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大概是大同总兵姜镶属下。你家大将军，李自成贼寇至，他射杀代王开门献城。清兵至，便又杀贼寇而归降于清人。如此不忠不义，反复无常之小人，有何面目拜伯雅公。倘若拜之，恐污了公之清名。说罢拂袖而去。
吴靖北和几个军士站在那里望着人群渐行渐远远，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那人一番话正戳在吴靖北心中痛处。
这代州在李自成攻城之时，总兵周玉吉以及妻女惨烈战死的事情他是很清楚的。当时，大同巡抚卫景瑗极力要求姜镶率兵驰援，却被他找个借口推脱，结果造成了周总兵及属下上万将士阵亡，宁武关失守。
虽然后来姜镶兵合阳和总兵姜瑄的兵马，大破大顺军，收回了代州。毕竟已经在代州人心中留下了阴影。相比孙传庭和周玉吉等，姜镶射杀代王朱传，弑主献城已经成了人人鄙视的事情。更何况姜镶后来又归降于清军，更是令世人唾骂不已。所以，那些人看到吴靖北等人，敢于不惧而讥讽，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吴靖北几人远远地跟随在守护灵车的队伍进入了代州城，方才脱离开来。
他几人找了一家酒肆坐下，便唤小二上酒菜。
旁边有几桌客人正在高谈阔论，见有官军服饰的人进来，一时间哑口无声，都以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们。
吴靖北也不理会那些人目光中的意思，先将一碗酒干下。对几个军士道：你们也只管吃菜饮酒，莫要理会那些人等。
那几桌客人见他们只顾自己吃喝，便又悄悄的议论起来。虽然声音小了一些，但吴靖北等人还是能够听得真切，原来是在说古。
显然说者很是有些学问，滔滔不绝道：要说咱这代州，那可是忠武之地。远至汉唐，今到我大明，那是代代有忠良啊。咱代州北面的雁门关，有多少忠良将士马革裹尸，拒外族于千里之外。飞将军李广那是打的匈奴望风披靡。白衣神箭薛仁贵薛都督，在这雁门关一战，突厥也就不敢来犯。还有杨令公杨继业，咱们当朝的周玉吉总兵。。。唉，只可惜这些人都成为过去。
最后一句话令在座之人皆摇头唏嘘不已。虽未明说，话里已经明显的有所指。
吴靖北这时已然干了三大碗酒，再也听不下去了，便将碗一摔道：够了。
他趔趄着站起身来指着那几桌客人道：你们若再议论国事，我，我就不客气了。
小二赶忙跑过来赔笑道：将军消消气，消消气。
那些人都是一些老百姓，看到吴靖北已经有了醉意，恐惹出是非来，赶忙一个个溜了出去。
吴靖北醉醺醺的抓住小二道：你，你说，我是不是忠良？
又一指几个军士问道：你们说，你们说我是不是忠良？我吴靖北先祖在土木堡为大明殉难，我在这边陲抵御元贼多少年，你们说，你们说。。。
几个军士见状，赶忙道：您是，您是忠良，代代忠良。小将军咱们还是赶路吧。
说着几个人搀扶着吴靖北走出酒肆，勉强将他扶上马，缓缓离开了代州城。
吴靖北从未如此醉过。也是心中有事，郁闷不舒，这才几碗酒下肚便大醉如斯。
回到大同城，经一路风吹，酒意清醒了不少。他便去向姜镶禀报夫人和玉凤的情况。道：两人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回到大同来。小将无能，还请将军处罚。
姜镶知道，玉凤是吴靖北的妻子，他定是极力劝说。便是未能劝回，也是尽全力了。也不怪罪，便令他先去歇息。
吴靖北回到自己住所，总是忘不掉这一路所看到所听到的事情。先是夫人，玉凤指责他身为姜镶左右臂膀，不能谏言忠告，后来又是代州途中那些人的言语刺激，都令他心绪不安。
他吴家也是世代忠良。起名吴靖北便是提醒自己不忘当年岳武穆之壮志，投身戍边。因为世交的缘故，姜镶将自己收为义子，并教授与兵法阵法。许多年来，在这就边重镇也着实立下了不少战功。令外族入侵者闻风丧胆。
姜镶还将玉凤许与自己为妻，他心下十分感激。也一贯将姜镶视为守边英雄，惟命是从。但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过迅速，令他有些迷茫。
榆林总兵姜让来访，他是知道的。他也知道姜让在榆林兵败已经归降于李自成的大顺军。但对于他的来访吴靖北也只看做他们兄弟之间的私情，并未多加注意。哪里知道，两人竟私下达成了协议，待大顺军一到，姜镶便亲自射杀了代王朱传和随行副将。这令他十分的诧异。
在代王府，他和周万城陪同姜镶押着卫景瑗前去向李自成邀功，却差一点被杀，多年养成的军人习惯还是让他无条件的服从姜镶的指挥调动。但以后发生的事情更是出乎他吴靖北的意料之外。
李自成山海关战败，姜镶和姜瑄兵合大同杀死了曾经谏言救了姜镶自己一命的张天琳和诸多大顺军。紧接着清军兵临城下，姜镶又是开门献城。不到几个月的时间，姜镶居然反复了两次的反叛与归降，保住了自己的总兵之职。他对姜镶的多年形成的印象一时间全部颠覆。他似乎不认识了这个镇守九边重镇的大将军和自己一直敬重的义父。
玉凤也曾经私下教他时常谏言劝阻姜镶，莫要作糊涂之事，免得成为千古之罪人。但他一贯服从，已经成了生命中的定律。每次要说，却又强自压了下来。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木偶由姜镶牵动着提线。以至于最后玉凤也失去了信心，竟不念夫妻之情，和夫人一同去了五台山。
当年总兵夫人楚桑月便是因为看不惯姜镶的一些所为，去五台山碧云寺修身养性，躲避俗尘的骚扰。如今吴靖北发现，自己有可能便是第二个姜镶。
看到周万城跟随她们上了五台山，有了他的保护，自己大可不必担心夫人和玉风的安全。但又隐隐有些担忧。他发现周万城看玉凤时总有一种异样的眼神。可是自己无法劝得玉凤下山，也无法像周万城那样跟随在她们身边。
周万城虽在军中效力，但毕竟是江湖人物，来去随心。而他吴靖北从小就在军中，官居参将，若要离开那便是叛逃之罪。再说，他的一生就是在军中度过的，怎能一时割舍。
这一晚，通宵未眠。一边是义父和军旅生涯，一边是自己所爱的人，他反复自己问自己：我吴靖北何去何从呢。难道我就在这里为清人继续军旅生涯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