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曼满腹心事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如今晓记熟食在青冈算是站稳了脚跟，凭着各色新奇品种愣是把那些假冒伪劣山寨货们甩出几条大街去。而家里人一趟一趟往嘉陵这些还算繁华的小镇集的沿街兜售也让晓记熟食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名气，按阿曼这种既不想多费脑子也不想多出体力的人来说，现在一个月有了十好几两银子的收入，既不用愁吃愁喝又不用担忧根生的学费，甚至还盘算着过上一年半载起个新房－－－－－那简直就像回到曾经的白领时代，每天下了班吆五喝六泡顿馆子看场电影逛个夜市，小富了就该安安然然舒舒服服享受生活的嘛！
我又不是为了赚钱而赚钱，赚了钱以后该干啥？那必须是生活！生活是什么？生活就是每天在温柔的阳光里醒来，喝一杯不放任何添加剂的香浓牛奶，凭栏看花，把酒望月，慵慵懒懒地躺在摇椅里默念一段“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在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这才是有品质的生活呐！－－－－－当阿曼像吟诗一样吐出这段话的时候，遭到晓萍好大一个白眼外加气急败坏拍在后脑勺上的一巴掌：“没出息！”
当时的晓萍气壮山河的宣称不怕苦不怕累，要把晓记熟食开到州城甚至府城去，对于阿曼的不思进取与目光短浅给予了全方位的否定和鄙视，而阿曼则揉着脑袋笑话晓萍没品位不懂生活，不知人生苦短当得及时行乐。最后在姐妹俩的拉锯战中，掌握着科研力量和绝对话语权的保守享乐派最终占了上风，把这种靡靡之风延续了大半年之久。
直到那么一天。
又到霜冻了，真冷啊，阿曼恋恋不舍地从新棉被里钻了出来，套上衣裳便往外走去，院子里雾蒙蒙的，清冷冷的空气让阿曼不自觉的哆嗦了一下。
真不想去啊，阿曼看看天色，紧了紧衣裳，可是得去看看鲜货的成色去，阿章叔一会儿还得进城，可不好误了人家的时辰。
阿曼无奈地打了个哈欠，吱嘎一把拉开了院门。
这是个什么情况？
阿曼迷瞪着眼半张着哈欠嘴儿登时就愣在了门槛上方－－－－门口密匝匝半蹲着十好几口子人，随着院门的吱嘎声，呼啦一下全围了上来。
有那么一瞬间，阿曼恍惚觉得自己迷茫的眼神与他们在半空里相遇了，电光火石那刹那，双方俱呆怔了半秒，不过人群很快便调整了自己眼里那抹僵直和忧虑，以极大的热情、熟稔搅合着阿曼那根本就很迷糊的神经。
“小妮儿，这是要去看货去不是？莫那么辛苦，我们都给你送来·····”
“曼娃子，来看看婶子家的，这黄鳝!瞅瞅、瞅瞅，多欢实，这是你叔昨半夜抓的，新鲜着呢····”
“哎呀呀，不认得你阿旺叔了？你小时候我还常常抱你呐！咱两家谁跟谁啊是不是？我抓的这些黄鳝是一定得留给你家的，我那儿媳妇馋着想做了吃，我可是没同意！我说了，人阿曼儿指不定就欠着我这几斤呐！”
阿曼的小细胳膊此时便被四五只大手牢牢钳住，团团的人围住东一嘴西一嘴的把她包裹在这绵密的热烈里，动弹不得，只透过那敦实的人墙看得见人群之外那一溜儿的鱼篓子，在潮湿的清晨如油画里的静物兀自沉默着。
“这是干啥！这是干啥！赶紧把我闺女放开！”顾氏一脚迈出来看这阵仗吓了一大跳，赶紧一嗓子炸开，直插进人堆，噼里啪啦一通乱打，径直把稀里糊涂的阿曼一把拽了出来。
“反了天了都！”顾氏黑着脸把阿曼攘到自己身后，警惕地看着眼前这帮子人：“大清早的你们没事儿干了啊？干啥堵我家门？有本事你们冲我来！抓住我闺女没完没了个啥！”
说着便一撸袖子眼神冷冷地环视了一周。
“哎呀呀，误会误会！”自称阿旺叔的小老头被顾氏的厉害神色吓得缩了缩，赶紧堆上一脸的笑，半佝着腰身冲顾氏道：“弟妹啊，我们，我们确实是心急了些，可是不也想着趁早来能抵上你们用嘛····”
“有事儿说事儿，甭绕圈子！”顾氏一见不是来找茬的，暗暗松了口气，双臂一抱佯作不耐烦地说道，“你们这是干啥来了？－－－－哎哎，一个一个说！七嘴八舌的谁听得清楚！”
阿曼便见村前头的桂花嫂子拎着把鱼篓一个健步冲了过来，握住顾氏的手臂：“婶子，你看我那当家的给你抓了这么些！”
见顾秋娘瞪大眼睛惊愕地看着她，不好意思一笑：“那个····我们寻思着，你家现如今生意做得这么大，这些泥鳅黄鳝啊什么的，你们自个儿抓不费事的紧？干脆，咱乡里乡亲的都来帮衬帮衬····”
你们帮衬帮衬我？顾秋娘咧着嘴揶揄一笑。
桂花嫂子脸上就抽了一抽，不自在地说：“嗐····婶子你看，这也农闲了，让我那当家的进城找活儿去吧，他也没啥本事，转悠了三天···唉！这马上到年下了，您也知道，我那婆婆最近更是不大好了····我那小叔子也不省心，烂良心的狗东西！”说着便悲愤起来，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您说，我嫁这家里多少年了，享过一天福没有？年轻的时候受那老婆子的气，可现在也不能不管她····您说我这命咋就这么苦哟····”透过朦胧泪眼见着顾氏神色间的不耐，又赶紧拉回话头：“也是实在没法子了，这不想着这田里的东西你们也用得着，咱们抓点子这些活物不过冻上半夜也不打紧的，这东西也不值钱，您···您就看着给个价····”
说着腰便微弓了下去，两只光着的脚丫在冰凉的空气里局促地互相蹭了蹭。其他人也悄然围拢了来，一张张脸抬起眉头乞求地望过来。
顾秋娘掂了掂跟前的一个鱼篓子，便有些为难了：“这个····若是个十斤二十斤的，我收也就收了，可你们这些个，也太多了点儿，我要都收了来，慢不说我根本就用不了，光往哪里养的事儿，就得伤透了脑筋，况且这真要养起来，可不得瘦咯···”
阿旺叔便抖了抖眉毛，急急忙忙说道：“弟妹，要不这么着···我家每十斤，再给你一斤，不不，二斤，给你两斤的添头！决不让你吃亏！”
四下里便纷纷附和起来：“是，是！就这么着！价钱也好商量····”
阿曼叹了口气，头疼道：“可是···可是，咱家也用不了那么许多啊，我们家自个儿每天抓的就能供应上一半了···”心下盘算成本，这可少赚不少了。
“阿曼妹子，我知道这没打声招呼就上门来是不大好···”眼前的李庄儿眉头紧锁看着顾秋娘，又转过头来看阿曼，突然脖子一梗道：“····你们如今日子是好过了，可这天寒地冻的村子里好些人都快过不下去了，你们富裕了也不能忘本啊，总不能见着、见着乡亲们断了粮吧！”
“诶，这是怎么说话的！你家粮食是我给吃光的？自己好吃懒做赖得上谁？”顾秋娘柳眉一竖，话便像小钢炮一样甩了出去，“哦，我趁了两个钱就该你的？欠你的？我家去年还揭不开锅哪，咋没见你们这哪个乡亲给我家送粮食？光见着别人家有饭吃，你咋就眼瘸地看不见我们半夜还在捞鱼，天不见亮爬起来开锅起灶地干活儿？我有饭吃那是我下力气赚来的！怎么就欠你了？你脸大啊？”
说着朝那鱼篓子踢了一脚，“不收不收！赶紧拿走！”
“你这李庄儿，作死啊！”另一大婶便挤上来作势推了李庄儿一掌，又堆着笑朝顾秋娘道：“晓萍娘，他那臭嘴不会说话，您可不能跟他一般见识啊···”瑟瑟缩缩地抱起胳膊，“唉，他说的也是实话···你看今年这收成不好，这还没进腊月呢，这红苕都快没得吃了···晓萍娘啊，我总是怕，你说万一要像那一年似的，大年下的再遭个雪灾啥的，野菜都没处挖去···可不又得饿死几口人····您就当行行好····”说着眼里便隐隐现出泪光，殷殷看过来。
阿曼心里酸酸涩涩地，扬起脖子去看顾氏：“娘－－－要不····”
“就你心软！”顾秋娘一瞪眼，“要买这么多，哪里卖的完？这养着要死了怎么办？难道还要我们掏腰包赔钱？”
那李庄儿不等阿曼答话，垮下眉毛眼巴巴地插话道：“嫂子，你也甭怪我话糙，我是真没办法了···您，您就当做功积德了吧？做了好事这菩萨指定保佑根生中状元，保佑这俩闺女嫁个员外朗····这点钱对您不算个啥，可就能给咱救了命了····阿曼，二嫂子，帮帮我吧····”
阿曼只觉心口紧紧地难受，半拉着顾秋娘低语道：“要不，就收下来？这也不算很多····”
“你知道啥！这要开了口子后面有得你受！”顾秋娘一蹙眉头，低下嗓子道，“要只赔三两贯也就罢了，看这架势过不了这冬天咱就得赔得掉了裤子！你光听他们哭的凶，实际可不见得是这么回事儿！告诉你，滥好人可做不得！”
可是···阿曼一扭头，乡邻们俱殷殷地看过来，那期待企盼的目光，那光溜溜的脚丫，那破破烂烂缝了一块又一块补丁的单衣，唉····
“娘···他们这么想也没大错，谁让咱还有办法吃上饭呢···咱也不能学那为富不仁的去，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亏本嘛··应该只是暂时的···销量的事儿，我来想办法吧···唉···”见顾秋娘面色不虞，忙按了按她的手：“难不成您还想让咱老方家被人戳脊梁骨去？根生将来还得在这儿做人呐····”
顾秋娘便哽了一哽，无奈地摆了摆手，扭过身子踢了踢眼前那人的鱼篓子：“你莫说的那样可怜！谁不知道你家的粮食是换了钱要给你娶媳妇！你这浑小子倒上我这里逞厉害来了！能耐的你了！罢了罢了，这次我都要了，明儿你们可再别这么干了，再拿来我可是不收的！我们家也就是个小本买卖，将将够个饭钱！今儿收你们这些货，我可亏死了！”
又过了两日，方家的院门再一次嘎吱奏响。
“啊呀－－－老二家的、阿曼····你们快来！快来！”方爷爷肩膀上的锄头咣当一下砸到了地上，自己则忙不迭扑到大门中央，伸长手臂死死抵住门框，以免门外乌央乌央的人群冲进院内。
阿曼听着爷爷惊骇莫名的呼喊，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和晓萍俩一对眼，手脚敏捷地一人抄起个笤帚一个扛起个扁担便冲了出去。
却听见方老爷子拔高声音吼道：“咋又来啦？啊？你们以为是赶集呐啊？上次那些黄鳝还在水缸里养着呐！害的小老儿我喝水都得省着！哎，你！还有你！你！你们几个是哪个村儿的？咋也跑我家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