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贤熙年间,世道昌盛,百业俱兴,政通人和,史称盛世贤熙。然于贤熙十六年庸德皇帝病逝,是时当朝太子瑶光十九岁,为先帝唯一一子,于次月继位。次年,改年号为怀庸。
怀庸三年,冬末。
舒砚醒来的时候刚过了正午。冬风正一遍又一遍的挂在窗外的梅树低矮的枝头上晃荡,把挂满雪的树枝儿吹得东倒西歪,连着那一树的梅花一道遭殃,一朵朵的残花极不情愿却又懒散的坠到梅树根那里,风吹的紧了才在雪地上又动一动,打个滚儿,却轻飘飘的印不出一丁点儿的痕迹。
红梅白雪,一脚踏上去像是踩了满脚上好的胭脂。
远远地望见了这景也能让人生出一份应景的闲情来,然而,这情却是没办法长久。感怀一下再一扭头甩甩袖子,也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冬风一直在吹着,梅花也依旧是梅花,雪也是雪,人似乎还是那个人,但明明白白的,几个时日过去,那应景的情也的确是变了,变得干净利落如同刑场上的侩子手,时间一到片刻也不耽误,手起刀落间生死最多只能算得上是个玩笑,还抵不过一个令牌的掷地有声。
舒砚背着手沿着小道一直走,细瘦的身子虽是披上了风衣但在寒风中还是免不了挨冷受冻。
出了大门就走到了长安街上。
来来往往人声鼎沸的长安街从来都不缺少任何一种人世间的情感,莺歌燕舞笑语如花里面杂掺着些许生死别离忧伤寂寥。
这就是命数,上辈子欠的下辈子还,世事皆为因果轮回。
长安大街上举着一杆破破烂烂的黄色旗子的牛鼻子老道捋着已经打成了一个结的胡须眯着眼睛说道,他的手里还抓着一支毛笔在纸上神神叨叨的算着一位少妇的生辰八字,口中念念有词。
这个时候,路边挨个摆着的摊位前面挤了不少人,蒸包子的热气升腾到半空中连空气都被氤氲成了半透明的乳白色。一个在街头流浪的半大孩子眼巴巴地盯着蒸笼里白花花的包子馒头,咬着嘴唇攥着衣角蹲在人群外边,趁着别人不注意才敢瞄上几眼,想吃又不敢吃的样子实在教人心疼。有家心善的包子铺老板就把早上剩的卖不出去的包子扔给那孩子,那孩子包了一包眼泪一下子就抓到了,之后却不急着吃,他只掰了一小块面皮放在嘴里砸吧了好长时间,之后却是拿着包子蹬蹬蹬的就跑远了。
而他身后是渐行渐远的繁华。
舒砚站在街上,一直看着那小孩却没动,呼出去的气体慢慢与空气融为一体,最后慢慢消失不见。直到看不见那个孩子他才转身离开。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舒砚心里却着实为这繁华的长安街感到几分迷茫。
舒砚是舒华王爷家的小世子,从小锦衣玉食的他自然是没法体会在街头流浪的痛苦。而且舒砚他爹既是先帝开国的功臣又是皇太后的亲兄弟,虽没上过战场但是宫廷里的几次内乱都是靠着他才撑过去的。于是庸德皇帝对这个小舅子的印象好得不得了,不但刮目相看而且拼了命的褒奖。这么一来皇宫里的赏赐像是从天上掉的一样堆满了舒王爷家的大厅,之后先帝又封了他个清平王爷的名号,大笔一挥又赐了块忠毅的金匾。来王府拜访的大小官员自然是络绎不绝,点头哈腰的一口一个清平王爷清平王爷,着实让人厌烦。恰巧这个时候舒夫人怀了夫君的小宝宝也就是未来的舒砚,而且已经怀了九个多月,当她看到皇帝的赏赐像雨点一样砸在了他们舒家的头上时,舒夫人笑的又让她年轻了好几岁,之后一个不小心就被这雨点儿砸动了胎气,于是在一天一夜的兵荒马乱后,舒砚在王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注视下,嘹亮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啼哭。正巧,前几个月皇帝刚得了的小皇子也满了百天,于是这两家孩子的喜酒就一起摆到了皇宫里。
清平王爷心里其实是有几分犹豫的,在朝中自己有多少势力皇帝恐怕比自己还清楚。俗话说家贼难防,不论你多么忠心耿耿,然而一旦你的权力超出了皇帝的掌控范围,受到牵制是早晚的事。于是,在宴席快结束的时候庸德皇帝说了这么一句话,把舒华一家上下活生生拉进了地狱。
他说,两小儿喜酒喝在了一起,咱们也是有缘,不如就让清平王爷家的小世子和瑶华一同在宫中做个玩伴吧,年岁相当今后也是个照应,如此宫里的奶娘也能帮你们照看着,给你们省省心,自然这皇宫里的东西不会比王府的差,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小舅子你说呢?
庸德皇帝坐将在高高的龙椅上,低头看坐在右下的舒华。
舒砚他爹哪敢说一个不,心里纵然老大不愿意但是也不能折了皇帝的脸面,只能低首称是。但是谁真的愿意把自己还没抱够的孩子往别人手里送呢?
舒砚娘一听皇上这话就呆住了,站起来就想向皇帝下跪求情,却被舒王爷一把拉住,她头上的金步摇随着呼吸一摇一摆。
舒王爷站起身敬了庸德皇帝一杯酒,说道,小儿舒砚刚出生也实在是年幼,希望皇上暂且缓上一缓,俗话说小儿百日不离娘,还望皇上能宽限些时日,臣等感激不尽,百日后,舒华亲自将犬子送到元德宫去,皇上就不必费心劳神了。
元德宫是给皇子的伴读住的地方。这里面已经有了几个朝廷重臣的孩子,每天有好吃好喝的供着,诗书礼仪也有先生在教着,玩耍淘气在孩子们中也少不了,只不过门口的一排士兵却煞了风景,叫旁人一看却生生觉得这是个宫里的牢笼,牢笼中的牢笼。
庸德皇帝和舒王爷都是精明的主,对方是什么意思心里明镜儿似的,既然都明白了也就没了说下去的必要。
庸德皇帝点了点头,拿起了酒杯也向舒华敬了一敬,仰头,咽下了宫里窖藏十几年的梅花醉。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
时间流的感觉不到的飞快。
元德宫的宫墙再不似十几年前那般朱红,有的地方在雨水的冲刷下也开始掺杂了淡淡的白。墙角的野草小太监们已经连续割了好几茬,结果它们在下了场雨之后就又开始疯长,杂乱无章的随着风东摇西摆的四处招摇。池塘边一排排的柳树倒是没什么变化,只不过枝条似乎比往年又伸长了一些,有的枝条都伸进了池塘,里面的金鱼就绕着它打转儿,有的柳树顶上还留了去年燕子筑的巣,只不过那燕子却再没回来过。还有池塘里的荷花,谢了又开开了又谢,不经意间回想起来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光景。
一年又一年,时间似乎很短却又好像很长,仔细想想,却只记得在冬夜元德宫里挂了几次的大红灯笼。
贤熙十五年,夏至。
夏天来的时候就连空气都会变得粘稠,太阳把万物都晒的有气无力,但是跟前几天的连续高温比起来今天的确是个难得清凉的好天气,也总算让人微微喘口气。
“小舒小舒,今儿个是个好日子,日头不大还有风,咱们在宫里住了这么些年,怎么说也该出去瞧瞧了吧?昨儿个太子不是也要带咱们出去么,就你,死活不去,真是气人!平时倒是没见你这么倔过,就连宋嘉禾那么个小呆子都知道溜出去看个新鲜,而且还带了好些个小东西回来。再说咱们都这么大了也是时候出去历练历练了……”
“我不去又没不让你去。”舒砚坐在案几上一笔一划的抄着《论语》,“再说,嬷嬷已经去请奏皇上了,再过几天咱们跟太子就能正大光明的出去,偷偷摸摸也不知道失了自己的身份。”
“就你这样,也太老成了些,也难怪嘉禾他们都不敢亲近你。这脾气什么时候也应该改上一改……”
齐木秋拿着把精致的木香扇在舒砚面前摇头摆尾唉声叹气,绕着舒砚转了一圈又一圈,把地板踩得蹬蹬直响。
“我倒是觉得这样挺好,不劳您费心。”舒砚放下毛笔歇了一歇,案几左边已经堆了十几张写满字的宣纸。
齐木秋偷偷抓着舒砚的头发使劲一扯,之后又马上跑远站在院子里嬉皮笑脸的看着吃痛的舒砚。
“哎呦喂……我的头发……齐木秋!你休想让我再帮你抄《论语》!”
舒砚把毛笔往案几上一放,站起来转身就要走。齐木秋赶紧跑过去拉住他的袖子,左一声小舒右一声小舒的开始讨饶。
树上的知了又开始成群的叫。
舒砚无奈。
“别闹了木秋。下午太傅要来听背书,你背不出来又要被罚抄,看你丢不丢脸。”之后舒砚又回到座位上重新拿起了笔。
“啧啧,不丢不丢,不过小舒还真是用功。”
齐木秋把脸贴过去还想捣乱,见舒砚不理他也只好作罢。
这个季节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正好。大朵大朵粉红色的荷花把不小的池塘挤得满满登登的,好像天气越是炎热开得就越是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