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天宝和郭红英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半个月后的另一堂课上。
华天宝是学建筑的，郭红英的主业可不是学生，听课原本是在活计能忙得过来时才去的。而便是有了时间，她也更倾向于去听服装制作服装设计方面的课程。
所以两人其实不太经常遇到。华天宝第一次遇见郭红英，是在“魏晋文化”的课堂上，而这一次，是一堂“西方美术史”。
这节课算是选修，来听讲的人就不算太多，坐在课堂里的人中，认真听课的就更少了。华天宝白天是想做个好学生的，无奈听了一会儿，只发现讲台上那位，几乎都是在照着课本念。华天宝感觉十分无趣，就左顾右盼，看课堂上，能不能找出点什么乐子来。
于是，他发现了前座女生的背影，看来有些熟悉……
仔细一回想，样貌……华公子微皱眉头，样貌只能算是普通吧，不过看起来，倒还顺眼。
华天宝有点惊讶，有点意外：自己对一个只见过一面，甚至还没说过话的女生，印象竟然这般深刻！甚至现在还记得她叫郭红英。听说是一个年轻的小裁缝。
有趣！
华天宝被自己的反应勾起了兴趣。咱可不是没见过……的人呐，这么个纯情感觉，搞得跟传说中的“真爱”似的！好像被想到的这个词语逗笑了，他嘴角有些嘲讽一闪而过。
既然如此，试一试“校园恋爱”也不是不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只是想着……对方可是个连大学都没考上的。哎哟，跟这样的姑娘谈恋爱，有点掉份儿啊！
…………
郭红英被华天宝一眼认出来，其实偶然里也有几分必然。
这教室里这么多懒散的人中，就只有她，是认真听讲，还拿着纸笔做笔记的。真是说不出的显眼。
当年郭红英自己上大学的时候，都不见得有这么认真。
可见“书非借不能读也”，意识到自己是个旁听的，那简直多听一句就好像占了多大的便宜，别提多好学了。
华天宝在胡思乱想里过了一堂课。
下课铃声刚响，他就伸手去拍郭红英的肩膀：“同学，能借下笔记么？”华天宝闪着八颗牙，带着腼腆笑容问，声音爽朗羞涩。
他长着一张国字脸，原本也算不得俊俏，可郭红英被那笑容一闪，不知道怎么，竟也红了面庞。
…………
钱钟书先生曾竟说，借书是男女关系最好的促进手段。
一借一还，再借再还，这关系也就不知不觉中拉近了。先混个面熟，再想做什么，都不太难。
华天宝和郭红英这种“借书”级别的疏淡关系保持了一段日子，三五不等能在各种课堂上碰到。倒不是郭红英有了时间去听课，而是华大公子弄来了服装系的课表，搞得比自己的专业课还上心几分。
见面，打招呼，不超过十句话，目光接触时相视一笑。
华天宝头会接触这么“清淡”的感情，认识了几个月的妹子，连手都没牵过，他心中反倒还有点沾沾自喜，感觉这是在“从头养成”哩！
天知道华公子不到十岁的时候，就和来访的小女孩，在墙角打Kiss了。********也没少去过，纯情？笑话。
或者是鱼肉吃多了，偏好了清粥小菜。华天宝这暧昧玩久了，竟有些不舍得挑破。不知不觉中，心中那点小萌动成了好感。居然起了认真的念头。
郭红英的小店铺，华天宝只去过一次。
还是同专业的同学在校外小餐馆聚会时，偶然遇到的。当时他借着酒性进去转了转，推门时心中忐忑，竟好像进入心上人的闺房一般，又激动，又有几分盼望。
华天宝和郭红英认识了半年。若不是提前知道，只看对方平日言谈举止，竟不比同校女生逊色。华天宝也曾旁敲侧击的问及对方家境，知道是因为种种原因才没有继续读书，而不是顽劣厌学什么的……当时，只觉的好像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浑身上下都轻松起来。
从此对着郭红英的亲近想法，也不再感到拘束了。
好像是……终于证明了自己的品味还不错一样？华天宝那个时候没有多想。
只是日常举止，不自觉的，似乎对郭红英显得更尊重了几分。不然推门而已，有什么好忐忑激动盼望的？
然而，推开门后，华天宝心中种种想法，就好似一团热火，突然被盆凉水扑灭了。
房间中收拾的整洁。小而温暖。只是，结构布局无不表现出一点来——这里是一个做生意的地方。
是的，不管郭红英谈吐如何，知识怎样，相处契合也好，知音也罢，再没有什么比现实更清醒的了——她依然是一个没有上大学的，二十岁从“乡下”来的，小裁缝。
再没有比官宦家庭长大的孩子，更懂得什么是“社会地位”的了。
华天宝此后二十多天，再没有“偶遇”过郭红英。
…………
于郭红英，华天宝是个有点面熟的人。
仅此而已。
风花雪月看星星月亮的少男少女们过往安逸未来平坦。
而且，有一点华天宝碰巧不太了解，郭红英有些轻微的——脸盲。
…………
对此毫无所知的华天宝在二十天里想了很多。
不得不说，他这样的有些“逃避”的举动，是因为隐约察觉到，内心对于郭红英的态度，起了某种变化。
如果还是“闲着也是闲着”，反正都是玩玩而已，那么郭红英是阿猫阿狗，又有什么关系？
会欣喜会期盼会失望会逃避……不是风动幡动，是有人“心动”了。
而且更令人气恼无语不愿承认的是，那个“社会地位”拍马也比不上自己，甚至比不上这学校任何一个普通学生，本来应该抓着一个稻草不放手，用尽手段来勾引人的郭红英，显然……没有这样的想法。
有人说爱情中的人盲目。不是这样的。对方的一颦一笑，是怒是喜，感受对方心情的微细变化，对于爱情中的人来说，是本能。谁更爱谁些？也是可以清晰而直接的感觉到的。只不过，接下来是继续，是放手，是犹豫？这才令这个问题更复杂了起来。
华天宝感觉到了这一点后有些恼羞成怒，他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发现这一点。自己有些好感的，那个从哪个方向看，都比不上自己的女孩子，居然对待自己和对待随便什么其他人没有两样？
对于从小想得到什么就一定能够得到的华天宝来说，这种新奇的挫败感，真是令人不爽，又令人觉得有挑战性。
…………
然后华天宝当面撞上了某次告白事件。
男主角，某新生。
女主角，郭红英。
事件经过：告白事件被女主角掰成了“告革命青年书”，引用“少年中国说”著名选段，激励男主角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于是男主角被忽悠走了，告白被圆满拒绝。
碰巧听到全经过的华天宝，尴尬中带着几分得意。
好像家中有一只十分不给自己面子的猫咪，平日里，动辄咬自己一口。可是某天在外人面前，猫咪更不给别人面子的，抓了别人满脸花。
…………
于是华天宝决定想不清楚的事情先不想了，马上采取一些行动。
如前文所述，“请吃饭”的说法被拒绝了。
华天宝恼怒中又有些欣喜，其实欣喜更大于恼怒。矜持，让女孩子，和追她的男孩子，一起身价倍增。
男人也想找个好女人一辈子安定下来。游戏花丛什么的，或者身无房产只有一条船（楚留香），或者追求着某种神秘的精神境界（李寻欢，一灯大师）。
华天宝不属于两种的任何一种。
某日醒来他想到郭红英，突然之间想清楚了，其实自己的妻子是不是曾经做过裁缝完全无所谓。自己的妻子日后是会穿着水晶鞋带着王冠的王后，在此之前是不是捡豆子洗碗做灰姑娘都没有关系，当她嫁给自己之后，去光彩照人的接受着别人的羡慕就好。
于是他的心觉得踏实了下来。如果想通了这一点，那么追女孩，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哪个女孩能够拒绝白马王子呢？
然后华天宝觉得有些疲累了，“爱情”真是个消耗脑力的事情啊。今天又是休息日，找几个兄弟，去京鹰一起松快一下好了。
…………
这是前面的一点背景。
或者在男人概念中的“感情”和“性爱”，并不总是一回事。
“情”，“不知所起”，“教人生死相许”，“不思量，自难忘”，“天长地久”，“几番寒暑”。听来令人感慨唏嘘；
然而“性爱”么，却只是一种消遣和疏散的活动，如果没有国家法律，那么和打马球，跳交际舞，也差不了太多。稍有严重后果，是可能弄出后代来，可是和“感情”，其实未必具有直接关系。
女人显然对这个问题有着不同的理解。
“感情”是是否愿意朝朝暮暮到白头，“性爱”后生孩子，然后加上一同抚养，那么就约略等于“感情”了。
——假使世间只有一种性别，相必风景会单调很多。
…………
京鹰酒店。
“金软尺”大会包下的大包厢里，林窦二位先生正在谈话。
这两人是多年老友了，对彼此家中境况也很熟悉。
听他们言语中交谈，窦先生妻子甚至也是他们当日一起求学时的同学。
而林先生，似乎从法国回来后光速离了婚，又娶了位小他二十岁的女学生，才生了个两岁多的儿子，如今正看得如珠似宝。
郭红英听两人说到了家长里短的事情。有点不好意思在旁边听。她起身来托词说自己去洗手间，逃了出来。站在走廊里平定了会儿气息，问旁边的服务员洗手间方向，倒真打算去洗洗手清醒一下了。
正常人谁学过反潜伏啊。郭红英这么一走，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身后有人跟着，还跟着不止一个人。
…………
京鹰酒店的内部设计挺讲究的。
就连郭红英这带着后世眼光的人，看起来，也最多觉得某些装饰“俗气”而已，看着其实是极为雍容大方的。
顶尖的餐饮场所，卖的就不是饭菜酒水了。
郭红英的注意力从两边装饰回想到今天看到的那些人物，心中倒分外感谢窦先生，若不是有机会参加这样一个场合，哪里知道服装行业有这么多……天下英雄。
郭红英想到这里，脚步也轻快起来，接下来就是赶紧洗了手回去，然后等着好好参观一下这次“金软尺”的得奖作品了。
此时前方的一个包厢的门口，隐约传出嘈杂的人声歌声。一对男女，相拥走出，在走廊里各种耳鬓厮摩。郭红英错眼看到，突然一愣。
好像突然被某种孤寂的感情击中了，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都是一个人。郭红英站在三步外看着前面的两人，有一点恍惚的想，其实，我是不是应该找个男朋友了？
…………
在此之前，一切都很正常。
她还是那个穿越后一直积极向上的郭红英，想在另外一个领域，留名立腕，做到最好。
在此之中，也没有什么特异。
九五年的街头已经有了不少大胆的青年男女，就是方才那两位，动作稍显奔放，可是按照郭红英以前的习惯，她碰到了这样的事情，本来应该一笑了之，然后“非礼勿视”的绕着走过继续向前去。
然而，却好像一颗石子投向了心湖。
某日杜丽娘听丫鬟提醒，才知道日常出入的地方，竟然藏着一个花园，那花园里“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郭红英两世为人，始终提示着自己向前走，只说路边的风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隔着一道玻璃窗，看看就好。
然后，在某个最平常不过的瞬间，恍惚的意识到，原来这世界如此多彩。
而我只身一个，似乎，有些孤单了……
借问吹萧向紫烟，几曾学舞度芳年？
学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郭红英脚步几乎未停，只是微微一顿，一叹气，好像什么没有发生似的继续走。
那一瞬间微微的黯然，最终转成了心底的几分笑意。
终于开始彻底的融入了这个世界么？也好。
羡慕别人做什么……我倒是应该去忘记一些事情，然后，好好找个男朋友了。
如果像窦先生那样，二十年后夫妻感情如初见，始终互相信任，也是很不错啊。
郭红英走进洗手间，掬水洗脸，然后，抬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那镜子中的女孩子，脸上有些微红。不知怎么，她方才想起了今天下午那个男孩子，有空“一起吃饭”么？
嗯，大概会有空的呢。
…………
京鹰酒店的主控室里。
放着许多小屏幕的桌子前面，坐着一个人。虽然穿着西装，可是身姿挺拔，看起来更像是穿惯了什么制服，或者……跳舞蹈的。
这正个是郭红英方才走进京鹰酒店时，差点碰到的那个男人。
此时这人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双眼同时扫视着二十多块屏幕，目光锐利，动作矫捷。好像，在屏幕中衣冠楚楚的男女客人里搜索着什么。
那些屏幕显示着这十几层建筑的许多拐角暗道，中心位置是个有很多人在一起的大舞厅。
这个房间中还有一个人站立着，他也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看上去一派精英模样，表情却有些焦急。
此时这人在那个坐着的男人身后来回走动，不停的翻腕看表。终于忍不住了，停下脚步催问道：“怎么样？找到了没有？”
“林赛。”坐着的那人回答。
“什么？”
“我叫林赛。还有刚才那句话，你四分钟二十秒前刚刚问过。”
站立的那人简直抓狂了。“我知道你叫林赛，上次不是一起行动过……林哥，林爷，林祖宗，别玩我了行不行，您赶紧把人找出来，我们下去行动去。晚了人家接上头，材料就丢掉了好不好。”
林赛低头一通翻找，站立的这位，也没看清楚他是怎么动的，只觉得被那屏幕旋转的两眼发花。好容易等他停下，满怀希望的凑过去问：“怎么样？”
林赛身子向后一倒，靠在椅子后背上：“确认没看见。”
看见对方快崩溃的样子，林赛勉为其难的解释了一句：“就是说看见的这些人里面没有，还得等。另外，你们的人先撤回来点……简直太显眼了！”
站立的那人不服气看了眼屏幕，然后，讷讷低头，掏出了一个小巧的黑色对讲机，走到一边去吩咐着什么。
…………
郭红英才出了洗手间，突然被一阵大力拖到了角落。
“我真没看出来，你居然是这种女人！”一个声音咬牙切齿道。
郭红英有点莫名其妙，眼前的这个人，穿戴讲究，半边脸蒙着墨镜。身音也挺陌生的，我认识这么一位么？
突然闻到了对方身上浓重的香水味道和酒气，郭红英恍然大误：估计这是喝多了，认错人了！
她刚刚解开心结，这时候脾气还挺好的。也没在乎对方掐着自己的脖子。听说跟酒鬼不能解释，于是满口胡乱答应着：“对，对，我也没想到。你是谁呀？你头晕不晕？别吐在我身上啊！”一边左右看，妄想找到个服务员，把这位请走。
扑上来这位当然是华天宝。
扑上来的原因，当然不是认错人了。
郭红英在京鹰出现，这事情实在太出乎华天宝的意料了。
尤其亲眼所见，对方小意殷勤的陪着两个打扮的花里胡梢的老男人，脸上还羞涩的笑啊笑……
感情在自己面前的清纯全他娘的是装出来的？！
那什么拒绝，什么洁身自好，什么积极向上，也是欲拒还迎，是她那什么迎客的手段吧！
爷真是瞎了眼，居然看上这么个货色，居然还想过把她娶回家，我靠。
华天宝思路一不小心想岔了，就在神兽平原上奔腾一去不复返了。
想起来自己这些天，居然为这么一个表里不一的女人，还是个暗地里勾搭老男人的，犹豫徘徊，想起来真恨不得自戳双目。不对，就这么个货色，居然宁肯去陪老男人也没看上哥，哥在学校的形象就这么挫？
华天宝气得手抖啊抖，半天说不出第二句话来。听着郭红英胡乱敷衍他，更是好想堵了她的嘴。心中盘算着怎么让这胆敢欺骗自己感情的贱人身败名裂……
突然听到身后有个女声有点迟疑的问道：“郭红英？”
…………
这一男一女都回过头去。
郭红英没去想一个“醉汉”怎么会动作这么灵活，她这时惊讶的变了声音：“向晚霞？！”
“哎哟真的是你！”
“哎呀真没想到？！”
两个女孩子都挺惊喜，简直快拥抱一下表示庆幸了。他乡遇故知，不是仇人，这是多么稀奇的缘分——之所以是“简直”，因为郭红英身上，还拖着个“醉汉”。
向晚霞有点迟疑的看了看她的造型，开始怀疑自己是个不是出现的不太恰当：“我看见好像是你，没想到真是。你现在……这是……”她吞吞吐吐的用眼神扫着大型块状物体华天宝。
“喝多了，这个人。”郭红英一下子找到了倾诉对象。皱着眉头抱怨半天也没看见一个服务员。然后觉得身上的重量似乎加大了几分？哎哟醉汉真是死沉死沉的。郭红英转了下身子，不怎么认真的让华天宝大部分重量靠到旁边的垃圾箱上，就兴致勃勃的转身赞美向晚霞的裙子：“很漂亮啊！搭配的领巾也很好！哪里买的？”又问她：“你来这里是……”
向晚霞谨慎的打量了一下半趴在垃圾箱上的“醉汉先生”，笑的有点小甜蜜：“我男朋友请客我就跟着来了。哎呀，有机会应该让你们见一见的，他在部委工作……”又问：“你呢？”
郭红英笑得小羞涩：“我参加了一个设计比赛，今天是闭幕后的聚会……”
垃圾箱上的“醉汉”正准备暴起，听到这个说法突然愣在了那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郭红英，这个虽然有墨镜挡着看不太出来，可是他一手高一手低状似投弹的姿势，还是令两个女生惊诧了。
向晚霞不动声色的离另一个方向挪了几步。
两个女生站在那里谈了一会儿，最后分开前，向晚霞从手提包里拿出两张电影票：“我编的电影，有空去看看！”
郭红英满口答应，心中很惊奇。向晚霞真是了不起！她目送着对方的背影离开，然后低头看电影票上的名字。借着并不算太明亮的走廊灯光，电影票正面四个大字无比清晰：哈里波特。
郭红英沉吟良久，缓缓的说：“我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