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所在这片梅花圃只五六亩大小,位置却好。正位于这十里深广的桃花林正中间儿。屋后便是贯通东西的大道儿,往东约一里多,便是官道儿。往西也行一里多,便是一条经年溪水流淌的小溪。
沿那青石板小桥过去,是一大片沿溪竹林,竹林边儿是一片略微开阔的空地,并间杂着三两株桃李杏之类,此时正是花红柳绿,溪水湍湍,正是个踏春赏景的最佳去处。
虽现在才刚是辰时末的光景儿,露水雾气还未完全散去,三三两两的游人已多起来。不时有雕花挂缎的马车的经过,也偶有两三拨男子,呼朋携仆,挑担带炉,不时对着路边花海指指点点,并偶有吟哦之声传来。
裴妍立在自家院门儿前,看着看着就笑了。下一刻又思及自家境况,脸上的笑意落下来,轻轻的叹了口气。
早先她还计划着,趁着这春日郊游的好时机,做个什么好挣些银子。可这两日老杜头咳血愈发历害,就是夜里,也不曾停过。往往睡一会子,就咳醒了。一夜之中,难得安安生生的睡着一个时辰,她虽是大人,也不免心头沉重。就懒散了些。
只是顾及潮生那孩子,也怕老杜头看在眼中难受,强颜欢笑罢了。
正想着,见自路北边儿花海间的小道中走来一个梳着双丫发髻的女孩儿。她忙又打起笑颜,往前迎了几步。
方春香远远瞧见她,挥了下手,过了大路,向这边儿奔来,不及到近前,便扬着手中的篮子笑道,“绿萼,咱们今儿去我家园子里罢,我娘说,临溪水的地方,那边儿野菜最好。”
“好。”裴妍笑应了一声,拎着篮子和她沿着门前荒草小径儿往北边去。其实这挖野菜对她而言不过可有可无罢了。不过是因在家中心头闷得难受,又不想让老杜头见她没精打彩的模样,故而才应的。
“你爷爷还不肯吃药么?”方春香走近,携了她的手,偏头问道。圆圆的眼睛中盛满关切。
裴妍笑了下,点点头,“嗯。不肯呢。”
方春香看她笑得不欢实,就轻轻地叹了口气,撅了嘴,略带埋怨地道,“我娘和我爹在家也说,你爷爷也忒倔了些,不过是病罢了,吃几剂药就好了。这么撑着不肯吃药,病哪里能好?”
裴妍就笑了,听老杜头常说,她和潮生小时,因没奶吃,可算是吃百家奶长大的。这其中就有方大娘一家,那时,方家大小子才刚半岁,她奶水也足,常常抱二人家去喂养。
这方大娘也算是二人的奶母了,故而比其实邻居都亲近些。
方春香一言说完,不见她搭话,又往她脸上使劲儿瞧了瞧,再叹,“我娘说,你爷爷要将你和潮生卖人咧,你知道不?”
“知道呢。”裴妍笑着应了一声,又故做轻松地扯着她的手,轻快往前走,“卖了人家也好,我听人说,那大户人家的丫头比咱们的日子过得还好呢。我和潮生若去了,吃穿不愁,我爷爷也能放心了。”
方春香就皱了鼻子,道,“你知道什么?那饭可不是好吃的!旁的不说,就拿我娘说罢。早先她在府里头跟着姑太太,日子是好过。可你不知道,大姑太太嫁了人后,我娘舍不得姥娘一家,不肯跟着去。轮到大太太当家,她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叶府大姑太太和当家太太不和的事儿,裴妍也听方大娘来家,略略提过,是知道的。不过,即便是不知,她也不会如不知事的小孩子那般乐观,不过是自己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才这么一说。
当下就一笑,扯了下她的手,把话岔开,“快走罢,咱们挖好,还要去溪里头洗一洗,正好赶中午去路边儿卖。”
方春香到底是小孩了心性,又不是她自己的事儿,不过听方大壮两口说了几句,牢骚罢了。闻言就笑着点头,二人相携着手,往溪边儿走去。
今年春上雨水足,天又冷些,这会儿正是挖野菜的好时机,叶府庄子里临溪有一块洼地,潮湿得很,荠菜和鸡儿菜长得都好,郁郁葱葱的一大片儿。
野菜虽鲜嫩,但吃油得很。这边的佃民肚子里都没甚油水,虽偶有挖去吃个新鲜的,却没人多挖。况开了春后,庄子里活计就多起来,剪枝上肥的,大人们也没那闲工夫,倒便宜了她们。
二人不多时,便各各满满的挖了一篮子。就近拎到一处小水潭里清洗干净,捞出来控了水,一棵棵理整齐,就拎着往竹林游人多的那处去。
此时,日头已高升,潮气雾气散去。那溪岸边儿,桃花含苞,杏花待放,竹林清翠,又有游人香衣宝马,那些带着挑担的,已经升起炭火,煮茶烫酒热菜。人呼马叫,好不热闹。
方春香虽大些,到底是真正的孩子,又常年居在乡野间,在外人跟前儿就有些腼腆。拎着篮子立在远处,瞧了好半晌,也不敢近前去叫卖。
裴妍前世这样的事儿做得多了,倒不觉什么。
瞧准那边儿竹林边,一棵歪脖子野生桃树下,有三四个中年男子长袖大衫,作读书人打扮,正席地而坐,谈得热闹,旁边有两个短衣汉子正在煮茶煮饭。想了想,便笑着走过去,眼尖又瞧见,那炭火上正吊着一锅油汪汪的鸡汤,便笑盈盈地问了好,把篮子一举,笑道,“几位大叔好。我们这里有现挖的新鲜野菜,这个放在鸡汤烫了,吃着最新鲜美味,你们要不要买些?”
她眼眸灵动,俏笑轻语,一副纯真小女儿态,倒让这几个男子一怔。随即其中一个身着青绸长衫,眉眼微长,长须微瘦的男子回过神来,招手笑道,“你这小丫头心思倒活,胆子也大。来,我瞧瞧是什么好东西。”
裴妍忙把篮子递到近前,笑道,“有荠菜和鸡儿菜。”
那男子探头一瞧,篮中野菜皆洗得干干净净,犹带水珠,荠菜叶绿根白,鸡儿菜则叶绿而根红,两样都是极鲜嫩的。再看那拎篮子的小手,被初春溪水浸得红通通的。心中怜惜,便笑着与其他几人道,“这菜来得正好。野景野菜野趣儿。”
另几人都笑起来,点头称是。
裴妍忙笑着道,“一捆不过五文钱。都是我们摘洗好的,吃着也便宜呢。”
一番话说得几人又笑起来。
“好好,你们这两个小丫头也不容易,都与我们放下罢。这会子吃不完,好拿了家去吃!”那男子哈哈一笑,摆手叫身后的小厮,“取钱儿来。”
裴妍大喜,忙转身招手,叫春香近前,将两人篮子的菜都交给那小厮。他清点了一回,付了钱儿。
裴妍把钱儿收好,又向几位道谢。
那男子呵呵笑着,与另外几人道,“乡居也有乡居的趣味儿。莫说景致清新,便是这些孩童,也一个个天真混沌可爱。”
正说着,只听身后竹林里一阵轻响,自里面钻出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着蓝色暗纹绵绸长袍,面目清俊,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怀中各抱一颗大大的青笋。
余者几人见了,都拍手笑道,“小世兄又与我们添菜来了。”说着,便欲站起来。
那青袍男子忙以手示意他们坐下,笑看向来人,轻斥道,“清音,为父与你说过多少次,不告自取为贼也。”
少年笑道,“这可不是我挖地。是叶世叔家的李管家瞧见我了,非要挖两个与我顽。”声音清朗却不张扬。一面说,一双微狭的眼儿扫向裴妍二人。
裴妍低头不及,和他正对了目光,忙别了过去。又听他这话头,倒是和叶家熟识的,微微讶异。叶府在池州府可算是掐了尖的富贵了,能与叶府如此相称,必然也是非富即贵。只是单看衣着,却不象十分富贵的。
忙向几人又道了谢,拉着方春香去了。
待二人走远,方春香才虚抹了一下额头,悄悄笑道,“绿萼,往常我爹娘还说,你自打一病之后,象是变了一个人儿。我还不信,今儿就信了。方才我吓得跟什么似的,你倒象是一点不怕。”
裴妍笑了笑,没说话。
方春香又往那边儿瞧,见方才那蓝衣少年长身玉立,一边与席坐众人谈话儿,一边环首四顾。不觉又悄悄笑道,“我娘常说府里如何如何,我即没去过,也没见过府里的少爷小姐们,不知是个什么样儿。想来大约就是他那样了吧?”
裴妍回头瞧了一眼,笑了笑,正要说话。只见顶头自对面道儿上跑来一个八九岁的孩童,青身短衫,身量清瘦,忙笑着扬声问道,“潮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杜潮生立住脚步,含笑回道,“回来有一会子了。爷爷说你和春香姐挖野菜卖,他不放心,叫我来瞧瞧。”
方春香将手中的空篮子一举,笑道,“有什么不放心的。看,都卖完了。”说完又向裴妍笑道,“我们下晌还来挖。一晌能挣三十多文钱呢。”
裴妍记挂着家里,便胡乱点了头,和方春香告辞,匆匆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