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正笑闹着,一辆雕花马车打此经过,车里的人似是不经意挑帘子往外瞧景色,猛然与潮生打个了照面儿,不觉“咦”了一声。
忙叫道,“停车!”一面拿眼儿直直盯着潮生瞧。
一个年轻丫头的脸儿凑过来,趴在窗口往车外瞧,边问道,“周妈妈,你瞧什么?”
那位插金戴银的妇人伸手往外一指,轻笑,“你瞧那个孩子,多象咱们府上的大少爷!”
那丫头蹙眉疑惑,“大少爷?哪个大少爷?”
这妇人就轻叹一声,定定瞧了好一会子,方放下车帘儿,吩咐一声,“走罢。”才又接着道,“你进府晚,原是没见过他的。是咱们府里早夭的那位大少爷!”
那丫头轻“啊”一声,忙小声道,“我常听人说,大少爷如何聪慧,如何懂事儿,又长得如何好模样,又听说老太太如何疼,老爷如何喜欢,太太如何爱。总是想象不出,这等好人才长什么样儿。今儿遇着了,我再细瞧一回。”说着,又伏身挑了帘儿,趴在窗口往外瞧。
此时,马车已过了青石板小桥儿,视线被几株花树所阻,透过花影树隙,能瞧见那个孩子。他眉目清俊,身量清瘦。单于容貌上倒不觉能当得起府里那些人的夸赞。只是他虽正玩闹着,却叫人不觉得十分闹腾,身上反倒有一股文静气息。这份气息若不细品,也不觉什么。这么细细一品,倒似先前见过的那些读书人家的公子哥儿。就又笑着问,“周妈妈,他与大少爷可是似得很么?”
那妇人又凑过来看了一回,点头,“可不是!我瞧着论面目,得有六分往上的相似。犹其是眉眼儿处似得好!咱们大少爷原本就肖似太太的,你瞧,他那眉眼处,和咱们太太不似么?若是说身量气韵,只猛一瞧,不细品,也有七八分的相似。也是这样的单薄,这样的文静!若说咱们府里大少爷,当年老太爷在世时就说,这是孙儿辈里最最中意的。将来指着他走科举之路,也为咱们府上再添一份光彩,只可惜……”说着又惋惜地连叹数声。
这丫头好奇道,“我恍惚听说,大少爷是落水没的。只是不解,好好的怎么就落了水?难道周边没有丫头婆子奴才们跟着不成?”
那妇人又叹了一声,道,“这说来话就长了。这事已有多少年没人提起了,不提也罢……”
那丫头忙笑道,“是我一时好奇,糊涂了!周妈妈,以我说,这个信儿,咱们回去竟和太太说说。我虽来得晚,也知太太想大少爷,想得跟什么似的。他没了有十年了罢?每年大少爷生辰祭日的,太太还要哭一场,不自在几日呢。这个说与太太知道,虽不是大少爷,您老即说相象,必然是极象的,叫太太见一见,怕也能略解解她的烦闷。”
那位周妈妈就靠着车壁,思量了一回,“只怕烦闷没解,反倒勾起她的伤心事儿来。且回去瞧瞧,见机行事罢。”
马车渐走渐远,逐渐隐没在花海之中。
………………
裴妍几人在桥边儿笑闹一会儿,她把那卖得的钱儿,分作两份儿。一份儿给了方春香,凭他们姐弟二人闹去。自己揣着六十文钱儿,和潮生回家去。
路上潮生不住拿眼瞅她。
裴妍明知是因为方才那场骂架的缘故,却故作不知,也不理睬他。想等他先问话儿。哪知这孩子端地是个沉得住气的,自桥边儿快走到家,也不见他出声。裴妍自己撑不住,就转头笑道,“你瞧什么?”
潮生方抿嘴儿笑笑,“绿萼,方才那些话儿可是自徐奶奶那里听来的?”
裴妍见不是问她为何突然就伶牙俐齿且泼辣起来,就松了口气。遂笑着点头,“咱们这一带,只有她整日专管骂人。骂完儿子骂媳妇儿,骂完媳妇儿骂孙子。她那高声大亮嗓的,我想听不见也难!”
这徐奶奶是叶府庄子里的一个年老婆子。她自己不在庄子里做话,只跟着儿子在这边儿吃住。偏又爱管家中的事儿,最是个年老琐碎的老人家儿,又生着一副大嗓子。裴妍出去河边洗衣裳,或抱柴,或做些旁的事儿,十回中有六七回都能遇上她在骂人。初时她听着好玩儿有趣儿,就认真听了几回,才强强记得那么几句。
潮生见说,就往叶府庄子那边望了望,依旧回头抿着嘴儿笑,“以后莫骂了。叫爷爷知道,要打你!”
裴妍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她自来到此处,心头便一直有事儿压着,今儿借着蒋家三小子的事儿,宣泄一回,便觉神清气爽,心情大好,眼望着周边一望无际的花海,不由又生出“当年顶风尿十丈”的万丈豪情来,把两只袖子一捋,把身子转过来,倒退着边走边笑,“我原先还不知道我也能这样厉害,方才把蒋三儿骂得快哭了呢。咱们两个,将来指不定谁护着谁呢!”
潮生见问,偏头想了想,笑道,“先生说,男子合该撑门立户,你是不行地!”
“啊呀!你敢瞧不起我!”裴妍怪叫一声,双手环起,要去掐他脖子,潮生脸上笑意扩大,撒腿就往院中跑去。
二人笑闹着回了家,进堂屋瞧了一回老杜头,见他醒着,就把卖菜的趣事儿,挑能说地与他说了。老杜头自然也高兴,当下叫他们歇着。
裴妍和潮生嘴上应了,出来依旧拎着篮子去了自家园子,先挖些放好,等明儿卖。
不过,到了第二日,他们再没前一日的好运气。赏游的人虽然也多,却都不似昨儿那人大方,也有人见了这野菜,便问是哪里挖的,自己结伴儿去挖,更有趣味儿。裴妍和潮生弄的两篮子野菜,卖了整整一晌午,还余下两捆儿没卖。
方春香因方大娘要去府里接什么姑太太,天不亮就出了门儿,她在家要做饭带弟妹,今儿就没空出来。倒是方柱儿跟着他们出来,坐了一会子,见比昨儿更难卖。就不耐烦,过一会子,就不知跑哪里玩去了。
到了下午,游人少了许多,裴妍只自己拎着篮子去路边儿,叫潮生在家把剩下的柴给解了。
余后两三天儿,两人便只一个人去卖野菜,好歹换几个钱儿。一个依旧去山上砍些细柴。老杜头这几日身子骨倒象是好些了一般,常常坐在院中晒太阳。
祖孙三人的生活似乎又回到往日的和乐平顺。
这日下午,裴妍的运气好,碰上几个来游玩的富户太太,一股脑儿将她的野菜全买了去。因这两日,裴妍见有人极爱吃那野葱,一小把也能卖两三文钱,就想起老杜头曾说过,自家梅花园子靠溪岸的地方,有一片长得极好的野葱,因那处偏僻,平时没人去。她便想着赶早回去,多挖一些好明日来卖。就拎着篮子匆匆回家。
刚走到自家屋后,就见自进出叶家庄子的小道儿上,来了一个婆子,瞧见她,喊了一嗓子,脚不沾地走的飞快过来,笑着,“绿萼,你家潮生在家不?”
裴妍认得这位是叶府庄子里的王妈妈,也是个小小的管事儿头子,平素是不大和自已说话的,两家也没什么来往,突见她笑得这般殷勤,心中疑惑。嘴里却笑着回,“他去砍柴了,回来没有,我还不晓得呢。王妈妈,你找他啥事?”
“是好事儿!”王妈妈笑眯眯地道。
裴妍一怔,随即笑问,“是什么好事儿?”
王妈妈笑说道,“前儿你和潮生几个是不是在小桥头玩闹来着?”
裴妍点点头。
王妈妈笑道,“好事儿就是打这上面儿来。走,家去,我找你爷爷说话儿!”一面说,一面快步往杜家走去。
裴妍见了,也只得急忙地跟上。刚到院子门口,隔着篱笆瞧见南院墙根边,见有一捆小细柴,便知潮生已回来了。进院子瞧了一圈儿,却不见人影,因和王妈妈道,“他一向不喜东游西逛的。即从山上回来,必也去不远的。不是去瞧他下的鱼篓子,就是进园子里干什么去了。许是一会子就回来了。您先坐坐,我去叫我爷爷。”
说着搬了凳子请她在院中梅树荫下坐了,进堂屋去了。
老杜头听到院中有人说话,已经醒了,正挣扎着坐起来,裴妍忙过去扶他,“是后边儿庄子的王妈妈,说是有什么喜事儿要找潮生。”
老杜头听说,也疑惑不解,忙穿鞋整衣,借着裴妍的劲儿,出了堂屋门。喘吁吁地和王妈妈打招呼,“有什么事儿劳您亲自来说?”
王妈妈忙起身,笑道,“这话儿怎么说呢,该是你们家潮生的好造化!”
老杜头不解。
王妈妈又笑道,“前几日我们大太太跟前的周妈妈来庄子里办事儿,打后头路过,正巧潮生几个在桥边玩耍,叫她一眼瞧见。说是潮生极似我们府早没了的大少爷。她回去和大太太提了提,我们太太就欢喜得不行。因我去府里头办事儿,周妈妈和我说起,问我知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我听她一形容,就知是潮生。这么着,太太就派我来你家说一声,叫我明儿一早,带着潮生进府去让她瞧瞧!
老杜头听了这话,先是惊愕,后又是欢喜,忙叫裴妍去找潮生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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