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妍心中刹那的不悦大约出于这两个月以来,已形成的惯性保护心理。
自老杜病发重了之后,她常常在心中想,将来该如何。虽现在也没个明晰的主意,却在无形成已形成思维定式:她终是大人,前路不管如何,她都要尽最大努力照顾潮生,护着他等等。
不过随即她便将这不悦抛开,含笑上前说道,“我也没认出来。刚看到时,还以为是你们府上的少爷呢。”
那大丫头十高兴,笑嘻嘻地招手叫她,“你来,方才太太走时交待了,让你们在这屋里坐着等她。这里有果子吃!”
王妈妈赶忙在一旁道,“这是太太跟前儿的青橘姑娘。”
裴妍甜甜笑着行礼,“青橘姐姐。”
青橘便是那日和周妈妈去庄子里的那个,因她最清楚事情的始末。又见太太今儿见了潮生愈发的欢喜,知道是入了太太的眼,对潮生就格外殷勤和气周到。又见裴妍生得聪慧秀气,十分乖巧,并不似没见过世面的村娃儿那般胆小生怯,心下也喜欢。叫小丫头带她进耳房,拿果子上点心给他们吃。
自己坐在一旁,与他们说些闲话儿。刚说了几句,便听外面有人喊,“周妈妈回来了。”。
青橘隔窗瞧见周妈妈正带着个小丫头急匆匆进来,起身走到外面儿,笑道,“周妈妈你来得正好。我让您瞧个人儿。”一面说,一面拉她往耳房里去。
周妈妈嘴里笑骂,又说太太还等着我,哪有个闲功夫和你小蹄子胡闹。一言未完,就瞧见耳房正中红漆雕花小圆桌边儿端坐着一人,白衣玉带,眉目清秀,一双微狭双眸也正疑惑望来,她不由身子一僵,喃喃道,“大少爷?”
如今大太太房中,也只有周妈妈几个,少数上了年纪的妈妈尚还记得大少爷的模样。青橘一听这话,就拍手笑道,“您再看仔细了!”
周妈妈恍然想到什么,忙用手揉了揉眼睛,再看去时,潮生已礼貌的站起来。
周妈妈走近,拉着他左看右看,眼圈儿不由红了,口内不住道,“象!真象!实是太象了!”若说没换衣裳时,只有六七分的相似,这会子,猛一瞧,倒有八九的相似了。
“太太在前头忙什么,怎么还不回来?等会儿你去了,千万别露出马脚风声来,等她一回来呀,咱们给她个惊喜。”青橘在一旁笑嘻嘻地说道。
周妈妈恍然一拍手,“嗨!差点让你给闹忘了,太太等着我拿后楼的钥匙呢。”说着急惶惶转身往外走。
青橘疑惑着跟出去,“不是出去瞧给姑太太院里添置的东西么,又开后楼做什么?”
“东西瞧过了。太太本要回来,老太太房中的明霞来请,说是姑太太、二太太几个玩牌,说象牙的不趁手,非要取早先那副乌木的来。太太叫我来取钥匙,自己先往老太太院里去了。”二人说着进了正房里间。
青橘听了这话,不由吊起眉梢,“姑太太来了这几日,不是要这,便是要那个。一日倒要派人找太太三四回。你说,这情形落在别人眼里,他们都怎么想?知道的,会说姑太太一家不轻省。不知道的,还当是咱们太太故意安排不周呢。什么意思!今儿偏又在老太太跟前这般!”
周妈妈也气,也无奈,摆手让她快找钥匙,“左右也不住不长久,且忍几日罢了。”
二人取钥匙,闲话着刚出里间儿,便听见院中又有人喊,“青萍姐姐。”
这二人一怔,挑帘出来,果见大太太身的另一个大丫头名叫青萍的,也急色匆匆地进院来,脸上还带些和谁着了恼的气色,都问,“你怎么也回来了。太太呢!这是又和谁置气了?”
青萍愤愤走近道,“太太还在老太太院里呢,叫我回来催你们。你说这大姑太太到底想做什么?倒把林姨娘请到老太太院中去了,又说林姨娘身上的衣裳颜色太素。老太太整寿将至,穿这么素的颜色折老太太的福。二太太也跟着凑趣儿,老太太就叫太太拿出两匹鲜亮颜色缎子给林姨娘做新衣裳!你们说说这事儿可气不可气?!”
周妈妈气极反笑,“都作妖儿罢!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今儿只顾着兴头,日后怎么样还未为何知呢。”
青橘也冷笑道,“姑太太也糊涂了,呈着林姨娘要太太的强,她得什么好处?”
“能得什么好处?不过是给太太添堵罢了!”青萍气呼呼地说道,往耳房瞧了一眼,又道,“太太又说了,今儿怕是不得空儿了,叫他们先回去,等改日空了再叫他们来。”
王妈妈就在耳房里支着耳朵,听到这里,就忙和裴妍潮生使了个眼色,裴妍也听这三人的话,心下撇嘴儿,忙拉着潮生站起身子。
周妈妈三个在廊子说了两句闲话进来,见她们都起了身儿,知是都听见了。也不多说,青橘把早就收拾好的一包衣裳包好,塞给王妈妈,叫小丫头领她们出去。
“哎哟,我的娘,今儿怎么这样倒霉,白跑了一趟!”一出月门儿,王妈妈大声抱怨道。
裴妍笑笑,可不是倒霉,白费了半日的功夫。不过一想她的那些花儿,又笑起来,倒也不完全白费。赶快拉潮生往门房处走去。
那小厮一见她就道,“你可出来了,我快要换班了,你若再不来,你的东西我可不管了。”说着开了门,伸手向外一指,“诺,连老宋头送的几盆花儿都在那里呢。”
老宋头?裴妍一怔,下一刻就想到,许是那个和她说闲话的老者。
虽没听他亲口承认,只听他话头,便知他是个老花匠。只是他为何巴巴的送花给自己?莫不是家里多得种不完,又见自己这般爱花,故而才送?
这一想,倒也不是没可能。前世因为谁说一句喜欢,她送出的花草便不计其数了。
那四盆花儿,一盆月季,一盆菊花,两盆牡丹。长得皆是郁郁葱葱,枝芽粗壮喜人,不亏是老花匠养出来的花儿。忙向小厮道了谢,又问那老者的住址,小厮道,“就往东走,在街口再往北就是。”
按理说,今儿应该去上门儿谢一谢。只是天色已不早了,她挂着老杜头。就用心记下住址,等下次再进城来,再去谢他不迟。
………………
却说方大壮家的自姑太太来了后,便上来在府里陪着说话儿。现已有两三日没回家了,今儿实是放心不下,想着家去瞧瞧,正巧姑太太和二太太几人抹牌,她觉得这个空子,去回了姑太太。姑太太因说过两日要庄里赏花儿,让她就家去,就别再过来,到时在庄子里见面也就是了。
她应下收拾一回,急忙忙的出了后门儿。才刚出来,一眼就瞧见王妈妈和裴妍立在那里看什么东西。先是怔了怔,又见另一个白衣公子哥在一旁立着,更怔。认半晌,才认出那人就是潮生。
自己惊讶了一回,忙过去和他们打招呼,“你们怎么在这里?潮生这又是怎么了,穿成这样!这样的好衣裳哪里来的?”
裴妍不妨在这里碰上她,笑着把事情简略说了,才问,“方大娘,你这是要回家,还是去哪里?”
方大壮家的笑道,“正要回家。来了几日了,不知你大壮叔领着春香几个在家是个什么光景儿呢。”说着又不住上下打量潮生,笑道,“只换了换衣裳,就象内里换了个人儿一般。若是在街上遇见,我必不敢认。”
裴妍伸手摸了摸那料子,笑了笑,“虽是好衣裳,却没机会穿它。穿着这个去打柴,糟蹋东西不说,旁人瞧着也不象。赶快回家换下来。”
潮生笑了下,点点头。
一时车夫赶了车,帮着把裴妍弄的那些花枝子都搬上去,几人上车回家。
“春香娘,方才在太太院里头听见几句话,你知不知道。”马车拐出叶府后街,王妈妈和方大娘说了几句闲话儿后,又想起在太太院中听到的话来。
“是什么事儿?”方大娘笑着问。
王妈妈便低声把在大太太院中听到的简略说了,因问,“这位林姨娘可就是年前腊月里老太太做主给老爷纳的那位?”
方大壮家的点了点头,“就是她。”
王妈妈撇嘴儿道,“这是咱们私下里说。凭是谁做主纳的,也是个小老婆。山高高不过太阳。她还真能压太太一头不成?便是姑太太有意借她压压太太,她也不能顺竿儿爬。”
方大壮家的来了这几日是,早先不知道的事儿,听说了不少。是深知原由的,就低声道,“根由不在那儿。这是因老太太做主纳林姨娘时,大太太心里不受用,听说闹了一场!姑太太是为老太太不平,倒不是为林姨娘。”
王妈妈听了就感叹道,“太太的命也苦。自大少爷去了后,连生下两位小姐,竟再没添男孩儿。院里原有的两位姨娘,生的也皆是女儿。大房到现在还没个后儿,也怪不得老太太着急。只是……”说着她压低声音道,“……我昨儿恍惚听说,大少爷原来竟是跟着老太太回金陵时落的水?”
这事儿,方大娘原先就知道,只是牵扯到老太太,府中没人敢说罢了。话赶话儿到这里,也就微微地点了头,“这也就是为何老太太替大老爷又纳小,太太敢把不高兴放到明面儿上来……”
王妈妈摇头道,“不中用!象咱们这样的人家儿,子嗣是大事。老太太就是心里愧疚,也不会放任大房就此绝了后。”
方大壮家的点头道,“这话也是。”
王妈妈懒懒的靠着车厢,道,“太太有了年纪,又有几年没动静了。日后大房就是有了少爷,怕也是庶出……”
方大壮家的一笑,“那有什么办法儿?若有这么一天,只能抱来养在身边儿,自小养着,也和亲生差不多。”
王妈妈撇嘴儿,摇头,“那能一样?终不是亲生的,不贴心!再有亲娘在暗地里挑唆,说不得还暗恨太太呢……”说话间,眼儿就扫到潮生。
见他端端地安静坐着,不言不语。神情比来时愈觉沉稳,那一身儿的绸缎衣衫一衬,倒真是象个正经的富家公子哥儿,不由的心中一动,直起身子来,扯了方大壮家的一把,把嘴儿努了努,“今儿太太瞧见潮生欢喜的得很,潮生他爷爷也正愁他没个去处。若能认到太太跟前儿,岂不是一件两全齐美的事儿?”
裴妍出了叶府,没那般拘束,也有了听人家闲话儿的兴致。一边听她二人说,自己心中正想,那位林姨娘日后怕是要倒霉。一个小妾,被人拿了当草棍儿,去戳正房奶奶这只老虎的鼻子眼儿,将来有好果吃才怪。
突听王妈妈这话,不由一怔,赶忙抬起头来。
方大壮家的先是一怔,随即笑道摆手,“哎哟,我不怕潮生和绿萼恼。那样人家也是咱们能肖想的?再者大太太怕也只是喜欢而已,哪里能瞧得咱们这乡野人家的孩子。”
裴妍忙道,“方大娘说的很是。叶府可不是我们能攀的起。”她也不想攀!
王妈妈自打得了这差事,就一心想做出个什么来讨太太的欢心。不成想今儿太太有事,没说几句话就散了,让她白高兴一场。正不甘心,突地想到这个,自觉妙极,不理会二人反对,仍旧兴头头的道,“庶出也不是亲的!自己养着,也保不齐将来和她离心。自己不抱在跟前儿,只有个嫡母的名儿,更难亲近。倒不如认下咱们潮生,哪怕收养做个螟蛉之子。一是潮生肖似没了的的大少爷,她天天见着也欢喜。二来,潮生白白受了她这么大的恩惠,他这世上又没一个亲人,将来长大,不与她亲近与谁亲近?三来,潮生长得又好,也懂事儿,也是读书识字的。抛开门第家世,只单比这个人,比那些正经的少爷公子哥差什么?!你们今儿是没瞧见太太欢喜的模样!据我看,这事儿若提提,倒是有五成能做成!”
方大娘听了这话,又觉在理。老杜头一去,两个孩子将来流落在哪里还未为可知,与其是做奴才,何如现在靠上这棵大树?倒也算是两全齐美。只是那府里头人多事多主子多,下人们也眼高于顶的,个个不好惹。虽吃穿不愁,到底不如在外头自在。
裴妍却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嘴里一连声的嚷道,“不行,不行!”
王妈妈本就因她到了府上旁的不管不顾,只顾玩些那些烂树枝子,看她不顺眼,听她这会子一连的反对,心下就更不悦,哼笑一声,道,“行不行的,你说了不算。你爷爷还没咽气呢!等我和你爷爷说了,再到周妈妈跟前儿透个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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