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江秋来的心情用“纠结”来形容最恰当不过了:樊悠悠的记忆和江秋来的记忆像两条活蹦乱跳的鱼,东西南北到处游窜。
“咿咿呀呀”,一个比划着手势的憔悴女人出现在江秋来眼前,女人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女人的打扮让江秋来迷惑,印象中,认识的人里面,钟点工阿玉嫂的装扮也比这个女人强十倍——女人的头发是标准的齐耳短发,二十年前流行的那种;身上的那件棉布衬衫,仿佛是江南乡下的蓝底白花料,只是,成色起码有十年的历史了,令人窒息的是,她还扣着领口的扣子;一条露踝卡其色的布裤子倒是年代不远,可惜穿在女人身上实在太肥大了,像小女孩偷穿妈妈的裤子;黑色坡跟的凉鞋估计不会超过二十元,脚上那双肉色的袜子最多一块钱,全是阿玉嫂的老公摆地摊时卖过的东西。
江秋来快速地的搜寻着关于这个女人的记忆。忽然,在真正的江秋来的记忆里,她找到了答案——妈妈!江秋来的妈妈!她……是个聋哑人!她比划的意思是:开心……醒了……两个月了……去叫医生来……爸爸也要来……
很快,江妈妈不见了。紧接着,医生、护士出现了。他们看仪器,把脉,敲腿……忙忙碌碌一阵子后,医生举着个小手电,想翻开眼皮看瞳孔。医生的手刚触到江秋来,立马听到一声抗拒强暴般的大叫——别碰我!
医生吓得立马缩回了手。顷刻,他笑了起来,说:“看来,你是真的醒了,中气很足嘛。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江秋来!”回答很不情愿。除非是骗子,谁把自己说成是别人,都会很不习惯。
“嗯,很好!”医生满意地把手电放进白大褂的口袋里,不打算再做检查了。“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医生笑着又问。
江秋来的眉头皱成滚水锅里的基围虾,也想不出答案,只好的无奈的摇摇头。
“想不起就对了!哈哈哈……”医生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我是上个月才开始负责治疗你的穆医生,你要是知道我的名字,就说明你还没完全清醒!恭喜你,江秋来,两个月的植物人生涯彻底结束!”医生说完,拍了拍江秋来的手背,语气变得温和起来:“刚醒,不要急于起床活动,先做做按摩,在床上先动动身体,没什么不适后再下地。一会儿,我会安排护士来协助你的。现在,我去叫你父母进来,你们一家好好开心一下吧!这两个月,他们可是受够折磨了!”
随后,江妈妈再次出现在床前。只是,这次,她是泪流满面的。而她的身后,同样不停抹泪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一件皱巴巴,不知道本来就是灰色,还是白色被洗得太旧的衬衫裹在男人的身上。他手里提着的那个家乐福的马夹袋,因为用的次数太多已经发黄发皱。两人泪眼婆娑的站在床前,却战战兢兢的什么都不敢做。女儿自从上学后,他们就一直看女儿的脸色行事。
爸爸,妈妈,过来抱抱吧——江秋来没有叫,而是用手势比划。因为,讲了,爸妈也听不到;也因为,她早已鼻子发酸喉咙抽痛鼻涕眼泪一大把而无法言语!什么嘛,两个老人家怎么可以长得这么煽情,让自己怎么可以忍得住不哭?
江爸爸江妈妈再也忍不住了,一起扑在女儿身上,“呜呜丫丫”尽情的哭了开来。
病房门口,医生护士全都在掉眼泪。
“真是,好人有好报啊!”
“唉,江爸爸江妈妈这下苦尽甘来了!”
“太好了,真好!”
“老天有眼啊!”
……
所有的声音,无一例外不是哽咽欣喜的。
江秋来拍拍爸爸妈妈的背,用手给他们揩泪水。反正都煽情了,“煽”始“煽”终嘛。江爸爸江妈妈的表情是羞涩而感动的。这是女儿成年以来第一次的拥抱,他们有些不知所措。江秋来拉起妈妈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摩挲着,她知道,这是江妈妈一直以来最向往的事,虽然她自己多少有些别扭。她也知道,真正的江秋来是内向胆怯到不会对父母表达爱意的。
江秋来用樊悠悠的方式让这一家人在极端的痛苦之后获得了无以伦比的温馨。江秋来没想到,会这么自然的爱上江妈妈江爸爸,会这么渴望想要去照顾他们,让他们幸福,这是她当樊悠悠时从未有过的体验。江秋来很庆幸自己保留了樊悠悠的全部,包括她的洒脱和她的感情用事。
妈妈,我想吃你做的熏鱼——江秋来对着妈妈打手语。
好,我马上回家给你做——江妈妈激动的回复,女儿脸上撒娇模样,从上小学被人家骂“哑巴的女儿”后,就再没见过。
爸爸,让你担心了,对不起——江秋来又对爸爸打手语。
江爸爸本来已经止住的泪水又重新流了出来。他用手语不停的重复——不,不,不,你让爸爸骄傲!
那四个孩子还好吗?江秋来继续手语问爸爸。
他们全都安然无恙,他们的父母也经常来帮忙照顾你,很多人都在关心你,你醒了,大家肯定都很开心——江爸爸回复。
“来,我们来帮你活动活动手脚,争取早日完全康复,自己走着出院!”俩个护士走进来,边说边开始给江秋来伸手曲腿。
江妈妈打个手语说要回家烧熏鱼,很快就离开了病房。剩下江爸爸在一旁协助护士给女儿活动筋骨。
“我觉得可以直接下地试试。”江秋来说。与其让两个护士如此这般地“折磨”,倒不如直截了当碰碰运气。
“好吧,我们扶你下床站站,你要觉得腿软受不了就说,别强迫自己,这么难都能醒过来,没有什么过不了的关了!”其中一个护士热情的鼓励着江秋来。
于是,在两个护士的搀扶下,江秋来在躺了两个月之后,终于起身站在了床前。
没有预料中的发酸发软!
江秋来要求两个护士放开自己,在大家的担心和疑惑中,江秋来小心的走出了一步、两步、三步……然后,在大家的目瞪口呆中,江秋来连续蹦了几下,接着,她兴奋不已的振臂大呼:“太好了!我重新活过来了!”当然,她说的“我”不只是江秋来。
樊志锐接到管家李叔的电话,说爸爸樊仁和妹妹樊悠悠遭遇严重车祸,他马上就从美国的公司直接奔向了机场。十几个小时辛苦的旅程之后,他终于站在了浦东机场的接机大厅。
“锐少!”乔海波突然出现在樊志锐的面前。
“乔大哥,怎么会是你来接我?”樊志锐觉得很神奇,居然是乔司机的儿子来接自己!
乔海波笑了笑,说:“我爸爸三个月前中风了,嘱咐我一定要来接他的班。他可放心不下别的人给樊董事长开车。”
“那李叔呢?”李叔是樊家的管家兼专职司机,乔司机来不了的时候,都是李叔顶上。
“送樊老太和华女士去医院了。”乔海波答。
是啊,这个时候,李叔应该陪在医院。“爸爸和悠悠情况怎么样?”樊志锐边问边快步走向停车场。李叔只说很严重,到底如何,实在很让樊志锐牵挂。
乔海波快步跟上樊志锐,声音沉重地说:“樊董事长倒是没生命危险,但医生说有可能会瘫痪。悠悠小姐的情况就比较差,昨天,医生光是病危通知单就下了八张。”
樊志锐的脚步迈得更快了。“你把车停在哪层的?”
“就这层。”乔海波加快步伐走在樊志锐的前面,带头朝停车位走去。
“这不是悠悠的车吗?”樊志锐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完好无损的红色法拉利跑车:难道发生车祸的不是悠悠的车?
乔海波用遥控打开车门,说:“是悠悠小姐的没错。前晚,我开车送樊董事长回家的途中,正好看到悠悠小姐从酒吧出来,董事长就叫我开了悠悠小姐的车回我自己家。唉,早知道,我应该送了他们回家再去拿小姐的车的,谁想到董事长会让喝了酒的悠悠小姐去开车呢。”乔海波遗憾的摇摇头。
“你的意思是,出车祸时,是悠悠在开车?而且还是酒后?”樊志锐几乎是震惊:父亲樊仁虽然一向很溺爱樊悠悠,但是在安全驾车这种原则性问题上却是相当坚持的!
“警察是这么说的。”乔海波耸了耸肩,拉开驾驶位的车门,随口问道:“你要来开吗?”樊家这个锐少,从来没有用司机的习惯,但作为下人,总得事事征询主子的意思,主子们最擅长的不就是变卦吗?
樊志锐站在车尾,望着吸在玻璃后窗上形态各异的小Kitty猫发呆:这是半年前全家去日本时,自己送给悠悠的。可是现如今,物是人非。
“那,还是我开吧!”看樊志锐没反应,乔海波只好自问自答,心里却在嘀咕:你们有钱人连口水也是矜贵的。他刚要钻进车厢,却听到樊志锐说“我来开吧”。这就是主子!乔海波赶紧把钥匙递给樊志锐,自己坐到副驾驶上去了。
汽车刚开上外环高速公路,乔海波的手机响了。
“喂……哦,是李叔啊……”
一听是李叔,樊志锐的心不由得慌了一下,直觉是爸爸和悠悠出状况了。
果然,乔海波挂了电话就说:“加快一点,悠悠可能不行了!”
樊志锐猛踩油门。
很快,车速从80往上蹿升。当仪表上指针越过120的时候,紧紧抓住车门顶上拉手的乔海波忍不住开口了:“锐少,樊家可不能再有人出车祸了啊!”这句话的降温效果实在比冰块还理想,樊志锐立马开始减速,但仍然保持在100以上。即便是最坏的结局,他也要赶去见悠悠最后一面!
“降到80吧!越是这种时候,安全越是重要啊!”乔海波再次提醒。
樊志锐想想也对,这个时候连自己都出车祸的话,爸爸樊仁就算保住了性命也会被气死!于是,樊志锐开始放松油门。
“咦?怎么回事?速度怎么降不下来了?”樊志锐发出疑惑的声音。
乔海波一下紧张起来,只见他坐直身体,把已经放开的手又抓在拉手上,说:“不会吧,你再松松油门!”
樊志锐继续放松油门,可是指针一直稳在100以上,完全不受樊志锐的控制。
“怎么办?前面下匝道后马上就有红绿灯!”乔海波惊呼起来。怎么可能不惊?如果遇到红灯,难免撞车,这样的速度,多少人要一起去见阎王啊!
在完全松开油门,踩了刹车,速度依然没有下降的时候,樊志锐果断地命令乔海波马上拨打110。“告诉他们我准备在外环上绕圈,耗完油等车自动停下来,请求交警支持!”
“警察说,外环有一段三辆车追尾,正在缓行!怎么办!”乔海波的瞳孔开始放大了。
“那告诉他们,我直接上沪杭高速,请他们帮忙通知收费站放行。根据现在的油量,大概冲过嘉兴,我们就会耗完油自动停下。”此刻,樊志锐的表情看不到任何的惊慌。
“警察说可以!”乔海波的瞳孔稍微恢复了一点正常。
“幸好是你来,如果换成是你爸爸,我们可能要顺便玩一趟张家界了!”这么紧急的状况下,樊志锐不忘拿老乔师傅开玩笑。“你爸可是不加满油不去机场的!”
乔海波哪有心思笑,他继续给樊志锐反馈警察的指示:到达收费站时,闪烁大灯示警,收费口将会专门开启特别通道。说完,乔海波吐了口气,似乎终于看到了一线生机。
相反,樊志锐此刻却感到了一种诡异的害怕:如果是悠悠自己开这辆车,会是什么结果?那个车祸,真的是意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