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暖茶沁入苏妁的脾胃里,她只觉得浑身一暖,心口的寒意被慢慢驱散,脸色才总算好看了些。
“姑娘,你且在这里休息一下,等会儿会有人来找你的!我就先走了!”阿秀说完,朝着苏妁挤了挤眼睛,顺手拿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逃也似地出了房间。瞧着阿秀那副生怕走慢了就会被抓住的样子,苏妁剩余的悲愁也被清理了个干净,眉间不由地染上一阵喜意。拿起茶壶又重新添了一碗热茶,放在鼻前嗅了嗅,一股淡淡的清甜混着周围的花香,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苏妁一边品着茶,一边伸手将墙上的帘子掀了起来,方才瞧见虽然舞台上演出的人影已不见,可台下的客人却仍是围着舞台,迟迟不想离去。侧耳倾听,绝大多数客人都是想再看表演,有几个人更是一再坚持,谁都不想离开。看了好一会热闹,苏妁觉得有些无趣,便将掀着帘子的手放下,顺手拿起了一块点心放进嘴里。
入口酥脆,一种熟悉的味道立刻顺着舌尖传到嘴里,苏妁忙低头看去,发现点心里面是层层白色的碎皮裹着淡绿色的馅儿,中间还掺着许多黑色的小粒。淡绿色的馅儿是碾得极细的绿豆粉、黑色的小粒是芝麻和黑米,这些都是夏毓媛以前经常做点心的配料。每逢月末或者大小节日,夏毓媛总会到厨房里亲自动手做一些这样的点心,苏汶和苏妁两父女都很喜欢吃。后来才知道,这点心也是夏毓媛最喜欢的吃食,还没认识苏汶前都是折花做给她吃的。
只是有一点不同的是,夏毓媛做的点心都是方形的,而此时摆在盘子里的这些却是被刻意做成了花形,也难怪苏妁只看外表并没有辨别出来。
想到这里,苏妁又不由地为折花的这份情谊感怀不止。将剩下的大半块点心一股脑都塞进了嘴里,只觉得从嘴巴一直甜到了心里。
这下苏妁正吃得欢快,楼下看台的方向却传来了阵阵喊声。苏妁有些不情愿地将准备去拿点心的手掉转方向掀起了帘子,立刻就看见十几个官兵模样的人已经将舞台围了起来,而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是一个身穿官服的年轻男人,此刻在他的手里正端着一块金黄色的绸缎。
苏妁细细将那年轻官员打量了一番,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下意识地就朝着桌下闪去。如果她的记忆没出错的话,此刻站在舞台中央斜睨台下众人的官员,乃是安素当朝的四品要员——岳天,而他的另一个重要身份就是苏家大太太的表弟!在前不久夏毓媛的葬礼上,苏妁还曾经见识过这位岳大人对自己娘亲的“深厚情谊”,然而,用“做戏”二字来形容他在葬礼上的哀痛表现,再合适不过。
不知他此番前来静红居所为何事?难不成是来抓自己回去的?苏妁一想到这一点,闪躲的身子就更加低了些,早就将帘子放了下来,只敢留一条小缝将眼睛探出去观望。
只见岳天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从台下众人的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了弄竹身上。弄竹今日演出穿的黄色衣裙还没有换下,颜色甚是抢眼。而此刻,她一动不动地立在人群里,头微微低着,眉眼静静地瞧着地面,本就出众的样貌更是凸显出来,岳天看着她的眼神越发深邃起来。
“不知大人如此兴师动众的来我静红居,到底所谓何事?”
岳天还没有欣赏完美人,就被一道红色的身影挡了视线,面色当即就阴了下去。
此时,折花已经换上了之前一直穿着的红色衣裙,只是裸露的肩膀处披了一条轻纱,将露出的地方遮了个严实,再加上刚卸了妆姿色略减,所以较之弄竹的花容月貌,现在的她确实不够那岳天看的。
岳天的眼睛在折花身上停了一下,考虑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宜动怒,还是办正事要紧。于是就收起了看美人的心情,嘴角稍稍动了动,声音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一样,“本官千里迢迢从安素赶来,是为了传达皇上的手谕!”说完,便将一直拿在手里的金黄色绸缎抖了抖,在众人面前慢慢展开。
折花此时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悲,只带着众人跪了下去,可衣袖里藏着的手却是不安地攥在了一起。
“适逢战乱之年,苏汶将军带兵打败淮远胜利而归,立下赫赫战功,却因重病而逝,其结发妻苏夏氏毓媛,感及夫妻情谊,一直卧病在床,终于今年秋初随苏将军而去!其夫妻情深如此,朕与安素百姓皆为之咏叹!御封苏夏氏毓媛为一品怀情夫人,以此诏告天下!”
岳天念到这里的时候,苏妁已经无力地靠在了桌上,只余一双眼睛无神地继续望着,不住地叹着气:“虚名啊虚名,有何用?有何用!还不是白白给苏家添了光!”
“然则——”岳天的话却没有停下,而是从怀里又掏出了另一块金黄色绸缎,清了清嗓子,继续念道:“本官在赶来途中,又收到了当今圣上的一封加急手谕,上面内容如下:继怀情夫人去世之后,其女苏妁因为过度伤怀,病重不医,也已于十日前离世!苏妁十岁年纪就已经颇具才情,遭此祸事朕深表哀痛!然苏妁虽年幼,却是孝感动天!特此手谕诏告天下,御封苏妁为孝泽郡主!安素全国上下一月不得行红喜事,家家户户门前悬挂白缎,以示对逝去的怀情夫人和孝泽郡主的哀悼!钦此!”
岳天话一落定,台下的众人便跪倒了一片。而躲在楼上的苏妁,此刻却如僵了般,半天之后,才缓缓摇了摇头,扯出一丝苦笑:原来是把自己给“弄死”了吗?这样正好,这就说明苏家以后再也不会来寻她这个三小姐了!她苏妁,终于是彻底自由了!果然,只有“死”,才能摆脱掉苏家千金的身份!
送走了岳天一行人,折花第一时间便来到了楼上,而推门看到的便是苏妁那说不上是笑还是哭的表情。
“姑娘,你还好么?”阿秀第一个从人群里钻出来,刚欲上前,却被折花伸手拦在了门口。
“你们一个个的都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吗?闲的没事是吗?还不散了!”阿秀被折花的一嗓子吓得哆嗦了一下,只能留给苏妁一记保重的眼神,随着众人散去。
折花重重地将屋门关上,然后便转身一瞬不瞬地看着缩在桌子下面的苏妁,却迟迟没有上前。
屋子里一时间静的连楼下细微的议论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折花见苏妁一直不说话,嘴角意味莫名地扯了扯,慢慢走上前去。
“夏毓媛教给你的?一遇见不顺心的事就躲在桌子底下?”
折花略带讽刺的声音幽幽地传出,红色的衣裙一直坠到地上,苏妁低着头都能看见裙角边的流苏,而微微抬头,正好看见那红色的袖子里一直紧张地乱动的手。
苏妁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随即便是一片了然。折花表面平静,语气恶劣,可她下意识的小动作却暴露了想刻意隐藏的真实情感。
“这样很好……”苏妁仰着头,轻轻说着。
“是吗?”折花扯了扯嘴角,伸手按下头上跳起的一根青筋。
“我的意思是,这样的结果,很好!”
折花楞了一下,接着便看见了苏妁眼角的笑意,当下明了,有些生气地一把将苏妁从桌子底下扯了起来,拉到身边就要教育一番。
“折花姨娘,苏妁终于自由了,这样便可以随了娘亲的心愿,真的很好!”还没等折花出声,苏妁便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如撒娇般的声音细细传出。
折花只觉得胸口一热,本来强装的镇定全无,只留一只手颤巍巍地抚向苏妁的后背,整个身子都僵在了原地。
她一直都不懂得如何安慰别人,而眼下苏妁的表现无疑让她安心不少。
皇帝手谕下发的第二天,夏毓媛与苏汶的夫妻情谊、苏妁与苏家夫妇的亲情,便传遍了整个柳州城。而静红居门前悬挂的一幅字,更是被人们传诵很久:“怀情夫人情动大地,孝泽郡主孝感上天。”
望着“倾宛桃苑”里随风舞动的桃花,苏妁怔怔出神。终于没了与苏家的牵扯,她的嘴角渐渐扬起,露出连日来第一个轻松自在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