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过了白露,紧挨着的是八月十五的中秋,两个日子前前后后差的不远,提醒慕尘这秋是真的来了。前几日刚来了飓风,天也颇为凉爽的。可是她到底不喜欢这个惆怅的季节,秋日么,万物凋零,文人骚客们不便不由地诗兴大发额,聚在一起抒发世俗冷暖世态炎凉的忧国忧民情怀。
慕尘只会信步闲赏落花,顶多探头折一枝金色的桂花插在瓷瓶里美上半日,算作有那么点文学才情,一有灵感,吟出的诗句都是上半句曰“不知细叶谁裁出”,后面紧跟一句“霜叶红于二月花”,末了还以为自己背的挺顺溜。
如此的才情。
——所以她做不了爱秋的文人墨客。
这日焕轩在书房练字,慕尘遣人加了张书桌,铺好桌布,备好文房四宝立在一边,亦装模作样的提笔勾勒。
悲欢忧悒,一道道悠长细密的雨丝。
繁华的、阴暗的……所有的无言穷尽都掩在洛水池面上漾开的水纹里。
无所谓的等待。
碧梧的秋日满地黄花堆积,满目金色。式微雨。
一句“如何”散开在风里,白衣的少年语气里略带疑问,面上却是难掩的自豪,嘴角上扬其好看的弧度,一副“快夸我快夸我”的讨喜模样。指尖轻叩笔端,似乎在无意间往白色的衫子上沾染了点点的墨迹。
琥珀瞳的高大少年蹙了蹙眉,看向他,沉默半晌,道:“呃……这是……什么?”宣纸上墨痕未干。白玉镇纸上是几道长长的墨迹和点点黑斑,桌面上一片狼藉;纸上是一团黑压压的墨迹,线条凌乱,无序亦无章法的样子,似是信手蘸了墨抹了笔晕开的,边缘处是狼毫的细线条。
“这是墨菊啊!”慕尘回答地掷地有声,将笔搁在笔架上,小心地移掉镇纸,竖起画纸来回看了又看,仿佛那团漆黑里当真生出一朵菊来。
焕轩没理他,一句“真是鬼斧神工”说得鄙夷,低了头继续练字。
“你可看清了,这可是我临摹司徒川的名画《墨菊》的成品啊!司徒川忽然在十五年前封笔,从那时开始他的画作便不断被抬价,特别是这幅《墨菊》,光是当世的临摹赝品也价值不菲。”音调在收尾处微带了点莫名的兴奋:果然一提钱就来劲儿……
“你不会告诉我,您这画儿也能卖上钱?”溯兰焕轩搁下笔,斜了她一眼。
“这不刚开始练么……再多画上几幅便会好很多了,你也说过,勤能补拙么。”慕尘捧着黑污憧憬道。
焕轩懒得与她辩驳,走到桌边,净了手,端起茶盏边吹边饮,却不料为她的下文惊得险些岔了气:
“我记得伯父的书房好像就有一幅赝品吧……等会去借来临摹几遍。”
溯兰世子一口水刚到喉咙口,被她一句话吓得走岔了道,狂咳不止,好容易缓过来,哑着嗓子道:“那幅画……咳咳……可是真迹!”原本他打算让她知道老爹有多么宝贝这幅画,好让其知难而退。但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因为他高估了慕尘的理解能力,慕尘非但没有他意料之中的失望,反倒是满是期待之色,以至于此后两天慕尘看溯兰王爷的神情一度就好像在看一只会走路的金元宝。焕轩觉得很对不起自家老爹。
焕轩顿时感到无力,扶额。
果然,他只听懂了第一层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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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已放晴。慕尘正缠着溯兰王爷软磨硬泡要借那幅《墨菊》,而溯兰老王爷一时想不到拒绝的理由时,管家像救星一样呈上来一块玉佩,白璧无瑕,古朴的样式,缀着的红色流苏已然退了颜色。管家说那人声称是来找一位美丽的人形师的。
溯兰王爷微蹙了蹙眉,吩咐管家将人迎进来,然后转身对慕尘道:“慕尘啊,机会来了,但是能不能要到真迹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罗慕尘听得一头雾水。
随着王爷穿过花厅,慕尘见到了那个人。来人是一位中年的男子,四十岁上下,鬓间依稀有了银丝,着一件墨色的苏绣锦袍,底下一双一尘不染的丝履,背有些微微佝偻,双手小心地捧着一幅画,依旧俊秀的眉目,可见年轻时定是要迷死一缸小女生的。
“溯兰王爷。”来人毕恭毕敬地抱手作揖,衣袖摆动间,慕尘注意到他的右手腕上缠了只祖母绿的玉镯,明显是女子的样式。
“原来是司徒先生,多年未见,先生风采依旧啊。”焕轩老爹也客气道。
“不瞒王爷,此次司徒来,确有一事相求……”自称司徒的人拱手道,“十五年前的事,老夫想了这么多年……我希望再问问王妃。”
“司徒先生恐怕是要失望了,内人其实早在十年前就……”溯兰王爷歉意道。
王妃是人形师?焕轩他娘是人形师?听到这个劲爆消息的慕尘凌乱了。
“果真如此?”中年男子闻言神色间却是难掩的痛苦,顿了顿,呢喃道:“既然如此……那怕是天意了……”
罗慕尘看到他捧着画卷的手微微蜷了蜷,脚步虚晃,复又立好:“既然如此,那打搅了……”言罢努力地挺直了腰杆儿,正要转身离开。
王爷这才缓缓出声:“若司徒先生执意想知道,不妨叫慕尘帮这个忙吧。他虽不是人形师,却也略懂通灵之术。”
被推到前排的慕尘显得很局促,道:“那个……司徒先生……您好。您想知道什么?”
司徒先生打量了少年半晌,道:“老夫怎么觉得公子有些面善?”
慕尘只道是他说的客套话:“怎么会,慕尘刚到碧梧才三年。先生准是认错人了。”
司徒先生又盯了她很久,最后只得放弃:“司徒川恳请公子帮忙。若公子肯出手相助,老夫定当感激不尽……”
“……”罗慕尘呆滞了好一会儿,等司徒川以为他没听见想再次行礼时,看见少年原地蹦的老高,继而扯住司徒川的衣袖,语无伦次:“司徒川?司徒……画……你是画黄金……不对,你是画《墨菊》的司徒川?”
“正是在下。”司徒川被少年的热情有点微微吓到,却依旧优雅道。
“你……你等等……”少年踌躇了一会儿,风一般的掠出去,留下司徒先生和溯兰王爷两两对望,好一会儿,司徒川道:“令郎真是有活力……”
“……”溯兰老王爷不知该说什么,只在心里道:若是让焕轩知道了,会哭的吧……
罗慕尘果然携了那几张黑的面目全非的宣纸愉悦地直奔大堂,溯兰王爷见状的脸色快赶上那墨迹了。
“司徒先生,您不如帮我看一下,这是我临摹您的《墨菊》的成果,您给指点一二。”罗慕尘殷勤地将宣纸递上去。
司徒川很认真地接过画纸,只一眼就绝倒了,他平复了半日,道:“公子的画作……笔触略显青涩……但只要假以时日,将来必成大器……”
一段违心的话说的颤颤巍巍,他阖了阖眼不忍再看被糟蹋地不成样的宣纸,继续打量少年绝色的脸,又道:“公子确实是个可造之材……但……老夫尚觉公子面善的很。”
“是么,说明我们很有缘分么……”慕尘闻言心里一阵窃喜,想了想后,道:“要不您收我为徒算了。”
司徒川闻言格外想掐死自己。
……
在溯兰王爷的调解下,收徒之事暂时先告一段落。司徒川小心翼翼地展开从方才开始就护在怀里的画作——徐徐展开后,竟是绝迹多年的《踏尘牡丹图》!
画卷中央是一个笔触模糊的凉亭,看不清上面的题字,周围环绕着大片名贵的牡丹:姚黄、魏紫……鲜明的颜色对比,映衬着凉亭里微微蹙眉的人儿,柔荑抚胸,眺望远方。原本那人儿没有眉眼,但罗慕尘却深深地感到她的哀伤……依旧是司徒川笔触给人的端庄秀丽之感,线条流畅无比,用色大胆,寓意丰富,果然不负司徒川的封笔之作之名!
“真是绝世佳作啊……”慕尘一边情不自禁抚上画作,一边赞扬,自觉触碰间就是噼里啪啦好几十两纹银往下掉,觉得自己赚翻了。
司徒川的眸子却从始至终紧盯着画作中央,半晌问道:“恕老夫冒昧,请问公子,虎作中是否还有一座凉亭?”
慕尘被问得莫名,亦没有注意到他用的言辞颇为奇怪,乖巧点头:“在的。”司徒川闻言身子蓦地僵了一下,转过头,一双有神的黑眸紧紧盯住慕尘,半天后确认道:“当真?那有没有一位……姑娘?”慕尘莫名,觉得或许是司徒川前辈有意收自己为徒,所以考自己来着。又低头看了看画作,描述道:“有的,一条素白的裙子,左手抚胸,像是在远目……”
“是么?太好了,原来这么多年她……竟然还是在的……”司徒川像是在呢喃,手不由自主地抚上腕间的玉镯,最后终于陷入深深地回忆里,“慕尘公子若是愿意,且听老夫为你讲段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