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尘一直以来都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把自己埋没在汹涌的人堆里,一扎进去就永远不会被认出来。但无奈她的行为举止太过特立独行,以至于这个小小的愿望从来都难以实现。
慕尘六岁那一年,正是浮虚上仙无垠子游历回来,昭告天下自己决心安顿,要收一位关门弟子。
无垠子是浮虚的英雄,依然存在的神话。曾经以一己之力封印魔帝,虽说事后自己也被重创碎骨断筋,以活死人的状态躺了五年,但是其精神却不朽。无垠子半死不活那五年里最大的安慰,就是吃穿不愁,身边美女如云,但麻烦的是拎着熏肉上门拜师的人也不少。那几日连日的饭菜都是熏肉腌肉腌肉熏肉,老头子终于被腌肉吓怕了,扬言暂无意收弟子,伤好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出浮虚,云游四方。
听到神话要收徒的消息,整个浮虚之乡轰动了。
老头子的真实年龄早已不可考,因为每次听奶娘讲故事的时候都是这么开的头:很久很久以前,无垠子上仙……慕尘对此的理解是,老头子的驱魔史和感情史可以涵盖整个浮虚的历史长河,他的每一根白胡子都是有着惊天的秘密。
这天,娘亲嘱咐了慕尘一早晨:“等会见到上仙要有礼貌,说话要加‘您’,明白吗?”
罗慕尘一个劲儿的点头,思绪却飘远了十万八千里,现学现卖:“那您给我买糖葫芦吗?”
“……”
下午,慕尘含着糖葫芦被母亲牵着见到了传说中的神话,没有想象当中及地的白胡子,没有慈眉善目的苍老脸庞,甚至没有拂尘!眼前的男子一袭茜色红衣,扬了一把天蚕丝绷面的桃花扇,长及脚踝的黑发衬着略有些苍白的肌肤宛若透明,花瓣一样的红唇微微勾起,鼻梁挺拔,修长的眉下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风情万种,视线有意无意地向她瞄来。
——桃花男。这是慕尘对无垠子的第一印象。
然后是无趣的选拔,慕尘无意拜入桃花男门下,原因是她潜意识里觉得老头子的名儿就没取好:无垠子——无银子,一听就知道没什么钱财,自己若拜他为师,别说糖葫芦了,连糖水都没得喝。忍痛咬下一颗糖葫芦,将剩下的全数交给母亲,她飞快尿遁。
白墙碧瓦,院落里是一株不合季节的粉嫩的桃树。
“小姑娘你在干什么呀?”慕尘正在拿碎瓷片刨坑,听见身后有人道。
“刨坑。”言简意赅,并辅以动作解释。
无垠子脑袋里冒出问号,道:“做什么?”
罗慕尘头也未抬,目测了一下坑的深度,拿小脏手抹了一下额上的细汗:“桃花落了。”
无垠子哑然失笑:心想这孩子不会是想葬花吧,真是个有情调的有趣孩子,难得见到这么爱惜者株桃树的人啊。一眼瞥见她手里眼熟的碎瓷片,道:“那你这碎片如何得来的?”
慕尘终于抬手一指:“花盆。”顺着污着黑泥的小手看去,一株腊梅的玉尸横在那里,枝桠上是将绽的花苞。无垠子顿时目眩:他花了百年时间培育的雪梅啊。
“小姑娘,你要葬花也不能……”他尽力压下心头的苦闷,痛心疾首道。
“桃……无垠子上仙……”慕尘才发现来人是院子的主人,知道自己闯祸了,看着桃花男身上炫目的火红色衣襟,别扭地揉着衣带道,“寞荨病了,想吃桃子,你……您可不可以把这桃树送给我?”
“……”敢情他只是一厢情愿地以为她在葬花!内心受伤的无垠子决心道,“你这孩子忒不懂事,你家长呢?”大人制不住小孩的时候总是喜欢抬出家长。
果然,这一招对付慕尘还是很有用的:“求您,别告诉娘亲。她一定会逼我拜师的。”
无垠子听出重点,气急:“逼?你不想做我徒弟?”
慕尘诚实摇头,黑亮的大眼睛里写满无辜。
“……”
当日,在场的人被告知,无垠子相中罗家慕尘天赋异禀,有意收其为徒。
就这样,觊觎上仙家桃树的小贼的痛苦学习生涯从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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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尘想起自家闷骚的桃花男就顿感无力,此后自家师父总是以各种各样冠冕的理由折磨她,美其名曰:严师出高徒。还笑得一脸慈祥,是的,是慈祥,妖艳的桃花男总是一脸慈祥而又风情万种的笑,奇怪的是这两种感觉在他脸上融合在一起竟是诡异的和谐,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现在,面前的老国师就给她这种感觉,一种“诡异的和谐,没有丝毫违和感”的感觉。
“看你的头顶,谦贞一星,亦正亦邪,化囚为杀,天下之星,亦是天下大劫。”老国师一双混沌的眼里布满血丝,堪堪一望略显狰狞,“在它的东南方,正有一颗新星接近。”
抬头,透过穹顶在慕尘看不懂的星野里,万千星子如一,那浩瀚的天宇隐藏着巨大的秘密:“国师,想说什么?”
“双星终将会聚……无色城出,魔帝重现……这世间,怕是要不太平了。”
“国师……知道无色城?”慕尘第一次听见凡世的人嘴里吐露出这个字眼,仿佛毒蛇一样缠绕心底的字眼。
老国师微微瞥她一眼,抚着左胸口那一块蓝色宝石,宝石仿佛有感应一般散发着柔和的微光,掩映着国师苍老的容颜也带上了诡异的色彩:“老夫气数将尽,有生之年有幸能窥得天机。”
“天机?”
“多年之后,必将尸骨遍地,哀鸿遍野……”国师的那一双灰色的眼睛像是透过她,聚焦在她身后的白墙上,仿佛那里有无限的杀戮。
“……二十年,二十年后,无色城现。”慕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喉头干涩,发声之艰难,“国师可知该如何做?”
那双灰色混沌的眼睛终于又看向她,平静而悲悯:“不可说。”
老头就会装神秘!和她家桃花男一样!慕尘不禁气结,急道:“国师既已窥破天机,却又‘不可说’,那与我们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有何区别?与其一个人烦恼忧心,倒不如——让更多的人一起陪你罢。”
“哈哈哈,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国师树皮一般的皮肤皱得像一朵灿烂的富贵牡丹,“只是老夫光窥得天之一隅,便将寿终正寝,若是再泄露,可是连下一世都没有了。”
慕尘正想脱口而出“你个老头真自私”,转眼又想,国师也的确没有义务要普度众生,更何况……她也算个半吊子的神人,下知十五年,想来也无意义,与人说,不过是徒添惊慌。但嘴上还是开着玩笑:“因而你要让自己的牺牲有价值嘛。”
“但是老夫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姑娘竭力隐藏的秘密,怕是即将被揭穿。”
“这算是天机?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你活不过……五年。”慕尘扳扳手指算来。
“哈哈,果然是睚眦必报么?”老国师闭起那双深灰色的眼眸,养神,半晌道,“倘若……也罢,解铃还须系铃人,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今天所说的话的。”
慕尘明白再也套不出话来了,便转移话题道:“国师找晚辈进来可是说要给我澶珠的,着说了半日的,您到底给不给啊?”
“澶珠只会选择有缘之人,姑娘往溯十五载,不是早就在第一时间就找到它了么?”
慕尘努力回想,终于道:“你……您是说,花瓶?”
“花瓶是澶珠的封印,能不能找到它,便看你自己了。”
“澶珠……不会是?……那只小黄鸟吧?”慕尘歪着脑袋想了半日,无厘头地猜测,“你要我把它拼起来?”
国师微笑不语,只是道:“聪明的小丫头,澶珠在哪里,你自己心里早已有数,又何必问老夫。”
慕尘听出弦外之音,向他沉身,道:“多谢国师赐珠。那晚辈便将澶珠取走了。”
“等等。”慕尘正要走,国师却喊住她,一脸微笑,“那花瓶可是皇上御赐,价值连城,姑娘定不要忘了照价赔偿才是。”
“……”其实,其实他就是一个故作深沉的小气老头吧!
慕尘气呼呼地往下走,一双脚踩得水晶的悬梯啪嗒啪嗒响,她忽然想到什么,站定,认真道:
“您说的谦贞,可是指阿轩?”
月光投下,慕尘站在水晶台阶前,刚好背着光,老国师站在光幕的另一头,身影隐在黑暗里。
但是这一次,黑暗中再也没有人回答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