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学期间,何景民丝毫看不出有顾家男人的倾向。他更象一个浪子。
他考上大学的时候,他的家族以及他母亲的家族,还从没出过一个大学生。
他是农村出来的学生。拜联产家庭承包的福,他的父亲成了当地有名的种粮专业户。八十年代初,他父亲因为一年交售粮食超万斤,政府奖售了一辆“永久”自行车。实际上就是奖励了一张“永久”自行车票。在当时,这是轰动性的大新闻。他的父亲从种粮开始,后来又养猪,家里的日子越来越红火。在学校的时候,不仅父亲每个月给他寄不菲的生活费,各个亲戚长辈也时不时的寄上一笔。在一般同学每月不过几十块生活费的时候,他每月的生活开支不会低于一百五十,有时候会达到两三百块。这比林原和当年的生活费要高得多。
当年林妈妈给林原和的生活费零花钱每月不过50元,这包括了他每天吃饭的钱。当然他可以天天回家吃饭,这样可以省下一大笔钱来。不过林原和显然不愿意这么做。比起在学校的自由来,他宁愿不省这点钱。至于有时候需要参加一些活动,添加一些衣着或者买什么东西的钱,那需要他跟妈妈单独申请,专款专用。每次的申请也不能保证能成功。“凤凰”205A刚出来的时候,为了买这个七十多块钱的相机,他没向妈妈要钱,连吃了两个多月的青菜,硬是从伙食费里抠出了这点钱。等他兴高采烈地买回这个相机的时候,却发现妈妈给姐姐买了一个“凤凰”205B,价值两百多元。
何景民在大学里,迷上了吉他弹唱。可在这之前他连一点音乐基础都没有。于是他便从听音识谱开始,一点一点地学习。为了学习吉他,他成了“三和”的铁杆支持者。到大学毕业的时候,他的弹唱水平在系里也可以算得上。虽然达不到“三和”演出的要求,但自娱自乐没有问题。整天跟乐队混在一起,还给他带来了另一个影响——女朋友象走马灯似地换着。整个大学期间,到底谈了几个女朋友,是七个还是八个?林原和他们都麻木了。真实的数字只有他自己知道。
毕业以后,他发现日子反而难过了。参加了工作,家里和亲戚们也不再给他寄钱。他每月的工资奖金补贴全加起来,还不到一百五十呢。那几年的物价长得飞快,这点钱根本没法跟在学校的时候相比。紧接着,家里又发生了巨变。他的父亲得了肺癌,从确诊到去世,仅仅只有五十五天。在这五十五天里,他家的钱如流水一样向外流淌。等父亲去世,家里已经再也拿不出一点现金,还欠了些债。他的母亲在神情恍惚中出了车祸,也撒手而去。他变卖了家里唯一剩下的那栋房子。替二老办了丧事、还了欠债以后,全家的所有财产只剩下不到五百元。而他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弟弟去年就高中毕业,高考成绩差了一点,没上本科线,就决定复读一年,今年再考。妹妹今年才毕业,也要参加高考。兄妹俩考虑再三,跟自己的大哥说,他们不考了,在家务农。反正家里的地还在,饿不死人。何景民愤怒了。他撂下一句话,必须考,而且要考好,爸妈在九泉之下看着呢!
兄妹俩很争气,都上了重点线。填报志愿的时候,弟弟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就想上军校,可惜体检的时候视力不合格给刷了下来。兄妹俩都上了地方大学,学费、生活费又是一大笔开支。
于是何景民在厂里主动要求加班、上夜班。就为了那一点加班费和夜餐补贴。开始还好,每个月能多拿个一百多块钱。后来,厂里的生产任务越来越少,加班没了,夜班也没了。他只能业余去个体电器修理部修修电器,挣点外快。
那个时候,恋爱结婚对他来说,似乎是很遥远的事。同事给他介绍对象,一听说他要供弟弟妹妹上大学,一个个都摇头离开。直到一个偶尔的机会,碰到了李清。
何景民虽说是有点家道中落,风光不再,但弹唱的爱好却保留了下来。有时候也会参加一些这类活动。当然,前提条件是不需要他出钱。在某次自娱自乐的活动中,两个人碰面了。李清很好奇,这个有点帅气、乐观、神情中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小伙子,却像个老头一样提着个大玻璃瓶当茶杯到处跑,给人的感觉非常怪异。
当李清了解到他的家庭情况后,终于明白了他的苦衷。他不喝饮料,不喝瓶装水,提着个茶杯,只是为了省下那点可怜的饮料钱。
李清比他小了三岁——她被感动了。她在心中把他当成了自己可以一生依靠的那个人。她抓住每一个跟他接触的机会,不停地暗示着对他的好感,然而他就象一个木头那样丝毫不解风情。
在某一次聚会中,她不小心把他那个整天提来提去的玻璃瓶打碎了。
“明天我从家里给你拿一个大杯子吧。”李清带着歉意道。
“没关系。碎就碎了。就是一个玻璃瓶,我还有呢!”何景民不以为然道。
然而李清却放不下心来。她从市场上精心挑选了一只双层中空保温杯,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了何景民。当何景民收到这份礼物的时候,非常惊讶。这种杯子才刚出来没多久,要几十块钱钱一只,他压根就舍不得买。他不是第一次收到女孩子的礼物——大学的时候,他给女孩子们送过许多礼物,女孩子们也送给过他许多礼物。比这贵重的礼物多了。但这些礼物现在哪里,谁也不清楚。估计也没有谁还会保留这些东西。
他拒绝了李清的礼物,也拒绝了李清的那份情意。但李清很有办法。利用假期何景民的弟弟妹妹回来的时候,很快做通了弟弟妹妹的工作。弟弟妹妹对有这么个大嫂也感到欣慰。于是,他们便一起做何景民的工作——大哥已经快二十七,也该结婚成家了!
何景明不是不喜欢李清。象李清这样年轻漂亮又有点音乐才艺的女孩子,在大学中会成为他的首选目标。他也不是木头,当年有过那么多女朋友的他怎么会不明白李清的暗示和情意?然而现在,他只是……不敢喜欢。在他的心中,首先必须让弟弟妹妹完成学业,然后让他们结婚成家,最后才会考虑到他自己。至于李清,嫁给他只会跟着他受穷。他一个人穷惯了,不怕。不过,没必要让别人跟着他受苦。
李清持之以恒的努力以及弟弟妹妹的工作还是起了决定性作用——两人终于结婚了。新婚之夜,看着李清充满幸福的眼光时,他的鼻子有些发酸。有些话他无法说出来。但他明白,从今以后,他不仅要照顾好自己的弟弟妹妹,还要照顾好自己的妻子。
婚后的生活依然很清苦。房子是李清所在学校给他们的一间宿舍,也没什么家具——连床都是借学校的。家里最值钱的,是他的一把吉他,还有一台老式的双卡收录机,连电视机都没有。李清的工资不高,原来需要何景民一个人承担的家庭经济压力,现在需要两人共同承担了。但李清默默承受着,脸上始终挂着幸福的笑容。
他们也不是一次嘴都没有吵过。但李清从不会埋怨他的家庭,埋怨他收入太低或者负担太重。他也不会赌气说李清找错了对象——他们偶尔也会吵嘴,但彼此都不会说令对方伤心的话。
九三下半年的时候,有人拉何景民合伙开厂。不需要他出资金,每月给他一千五百块的工资,年终还有分红。他犹豫了。弟弟妹妹明年就要毕业,将来还要为他们成家准备一些钱。妻子已经怀孕。想想结婚后妻子几乎都没添过一件新衣服,今后还要为孩子作点准备。他咬了咬牙,辞职下海。
工厂红火了近三年。他每月一千五百块的工资,外加一些补贴奖金,总收入两千出头,也拿了这么久。至于分红——工厂的起步资金很少,靠着生产不停积累,没有一个股东在那几年拿过一分红利,他也不例外。
那几年中,他们夫妻俩依然省着每一分钱。孩子出生了,弟弟妹妹也先后结了婚。当他们觉得苦日子快要过去,幸福就在前面招手的时候,厂子却在被人骗了八十万货款之后,倒了。夫妻俩又回到了从前,甚至比从前还不如——现在何景民连工作都没有了。他只能再去电器修理部打零工,赚点基本的生活费。
没有人说何景民是傻子。长兄如父,父母不在了,照顾自己的弟弟妹妹成家立业,天经地义,也是一种美德。但说李清傻的人不少。美德是美德,但自己主动凑上去受穷那就属于傻了。
夫妻俩没有理会别人的闲言碎语。有人劝何景民经商,他拒绝了。经历了厂子倒闭的事情后,他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他只想从事自己熟悉的技术工作。不指望能发大财,能让自己的妻子、孩子生活好一点就满足了。也有人劝他去外地找工作,甚至还有找上门来的。他也拒绝了。夫妻俩现在还是一穷二白,但彼此拥有就是他们最大的财富。他不可能抛弃这份财富,去寻找在他看来有些虚无缥缈的另一份。
这次的这个机会,让夫妻俩彻底心动了。以前也有人要他们一起去南方,但妻子必须辞职过去。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他们对家庭中目前唯一的这份公职看得很重。虽然妻子的工资很低,但如果没有妻子的这份公职,在厂子倒闭后的那些天里,他们可能连一点退路都没有。
夫妻俩一起去霍海,妻子依然还是公办教师。霍海的经济条件比他们当地要好得多。妻子到了霍海,年收入接近三万,这比他当年在自己的厂子还要高。自己再干一份工作,一家三口的日子会很好。就算霍海的消费会比原来的地方高,但节俭惯了的夫妻俩又怎么会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