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嘉阁是爹爹的书房。
透过薄薄的微弱光线,纤纤仿佛仍旧能看到爹爹,坐在临窗的书桌前,或临摹字画,或阅览古籍经传。她依稀还记得爹爹半凝着眉,神情严肃地给原先的部下写书信,笔走龙蛇,一写便是整个下午。
桌上摊开着一本书,枯黄的纸张上落下了一层细小的尘土。纤纤想起千万次爹爹皱着眉头无可奈何的样子,娘亲宠溺的笑容。她记起每次黄昏,透过窗子跃动在爹爹发际上的光线,娘亲温软的叮咛……
她所熟悉的一切,如今颓败成了一座荒城。
纤纤踉踉跄跄地跌落在地,终于不可抑制地哭出声来。
黄昏渐渐隐去,纤纤不知道自己这样坐了多久。身子没了知觉,她几次想站起来,最终失手打翻了花瓶,又重新重重地跌倒在碎裂的瓷片上。
霎时,鲜血如朵朵血莲在雪白的衣裙上晕染开来,纤纤看得刺眼,伸出手欲拂去,指尖却传来木然的疼痛。
她张了张口,嗓子哑的发出沙沙的微弱声响,她茫然地四下望去,日光已退去,阴影已渐渐靠拢过来。
纤纤靠着一张花几支撑着瘫软的身子,眼睛里传来一阵阵烧灼般的刺痛。她揉揉眼睛,努力想看清楚眼前一闪而过的亮光,却忽然发觉,自己早已归于漫漫的混沌之中。
一直站在纤纤身后的那道白色身影,就在此时,忽地晃了一下。
宴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纤纤的身边,弯下身去轻轻揽起昏倒在地的女子。她柔若无骨的身子轻的好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躺在宴澈怀里,也感觉不到几分真实触及到的重量。
她的痛,宴澈看在眼里。她倾尽所有力气想要消耗掉的绝望,无时无刻不像一把锋利的弯刀,毫不留情地凌迟着宴澈的每一寸筋脉血肉。
他怎会不知,他怎会不知啊!
就以一个相同的姿势,宴澈一直紧紧拥着纤纤,直到带着淡淡光晕的月亮重新爬上这片荒凉而负载着血腥仇杀的土地。
依旧是鲜血淋漓的梦魇,纤纤冷汗涔涔地倏然睁开眼睛。经脉里涌动不安的气血还在四下流窜着,余悸未消,纤纤抬眸朝一片浑黑的窗外望去,没有月光,没有星亮,只有不知从何处刮来的风,冷飕飕地穿过窗棂的缝隙打在她的身上。纤纤感觉到,在深沉浓烈的夜色深处,有骇人的惶恐一阵阵向她涌来。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梦见爹爹娘亲被杀害的情形,漫天都是颜色鲜红的血液,到处都充斥着腥甜地让人作呕的气息,她发了疯似的在一堆又一堆死状惨烈的尸首里寻找爹爹娘亲的踪迹。河流污浊,她站在茫茫的尸堆里一点点往下掉陷,四周发出腐烂潮湿的气息,纤纤似乎看见爹爹娘亲,远远站在天地的另一头,被人追杀,喷薄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白色衣裙。她动弹不得,想求助,却依旧只是孤身一人站在忽然变得空旷凄寂的原野里,四周白雾弥漫……
纤纤眸光暗了暗,微微动了动麻木的胳膊,试图在黑暗中坐起来。
“纤纤,你,还好吧?”倾夜乘见她醒了,终于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她一觉睡去了两天三夜,梦魇带给她的惊恐悚惶,让倾夜乘寸步也没敢离开。
“倾大人?你怎么在这儿?你为何不开灯呢?”
倾夜乘正欲替她擦去汗水,听到纤纤的问话,他苍白的手指蓦地一僵。橘黄色的烛火还在风中来来回回地摇曳,倾夜乘缓缓垂下的手紧紧扼住了潮湿的手巾。
她的眼眸茫然而空洞,望向他的目光带着几许仓皇,杳杳寂寂地像是不知所归的孩子。倾夜乘的眸底顿时翻涌出一股揪心的酸涩。
“纤纤,”他的嗓子有些沙哑,“词儿睡去了,忘记了添灯。”
他的手抚上她空寂的眸子,低声道:“乖,好好休息。”
纤纤微微一愣,瞬时明白了倾夜乘话语里的意思。她轻轻应了一声,顺从地躺下。
倾夜乘替她整理好被角,在床前怔了好一会儿,直到看到她呼吸均匀地睡去,才缓步轻声离开。
纤纤察觉到倾夜乘关门的声音,她睁开眼睛望着无言的静默黑色,眼角却再也流不出泪来。
大概,失明之人的听觉会瞬息提升,她听见屋外词儿脱口而出却被倾夜乘蓦然制止的那声“小姐”。
倾夜乘一动不动地站在林子深处的亭阁里,看着月光安静地流淌了一地。山风穿过树林,带起了细碎浓密的树叶,在整个流云谷里回荡着一片又一片哗啦啦的声响。
身上的伤口传来隐隐的碎痛,倾夜乘身形漠然,他久久伫立在亭檐下,黑暗中眼眸里翻涌着低沉不息的暗流。
几时开始,那个风雨不惊万事风轻云淡的倾夜乘变得这般惧怕。怕她真的看不见光亮,怕她背负着重重的枷锁不堪重负。
纤纤的风华落在他眼中是永远都放不下忘不掉的惊艳,她清澈如水的眼眸从来不曾有所顾忌地一眼望进他的心里。她的一颦一笑,她的喜怒悲伤,像一把烧灼热烈的烙铁,在她不经意看向他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在他的心口上烙下深深的印记,让他在箫声幽戚的黄昏日影里,在独自一人的夜晚里,忍不住时时回眸念想。
他也曾以为,只是因为她纯洁善良的秉性太和那个人相似,是因为他形单影只了太久,而恰好遇到了正当年华的她。
她的一颦一笑,在低首抬眸间的狡黠灵动,毫没道理地便霸占了他整个心,不管千疮百孔的模样,不管冷如骨血的寒。
在此时,在排山倒海的心疼狠狠撕裂开他的眼眸的这须臾之间,倾夜乘才瞬间明白,不管纤纤是不是落烟的影子,这个让他动怒、让他气恼、让他猜度不透的女子,怕是他以后都永远不会释怀的眷挂了。
倾夜乘缓缓从衣袍中抽出紫竹箫,对着静谧幽深的竹林明月,对着这片广阔无垠的天地,轻轻吹起了那日侯爷生辰,他为纤纤所奏的那首曲子,带着随心而来的忧切挂念,缠绕着数不清的爱意和痛惜,声声息息绵延进遥远深邃的夜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