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金陵城外的一条官道,笔直地向前延伸。一直延伸到快要到达城门的位置才忽地转了个大弯,然后直通入城内。
此时虽才刚入冬,然而几场雨下过,便立觉寒气逼人。官道两旁本来生长着不少古树,不过也因耐不住严寒早早地就脱光了叶子,更显萧索了。风声过去,唯余下树枝相互击打的“啪啪”声。而那些古树似乎也是活得太久远了,巨大的树根突出地面,盘旋纠结,如同狰狞的怪兽脸,随时可能扑过来择人而噬。
当年寿州一战,周世宗柴荣御驾亲征,攻入南唐。周军势如破竹,接连攻占了寿、泗、海、楚、扬州等地,唐军一溃千里,淮河水军全军覆没。然,后周仍不罢休,陈兵江淮,进逼金陵。无奈之下,南唐只得对后周纳贡称臣,去国号。自此,南唐国力大损,不复大国之强盛。战乱之下,金陵也自然难免于侵扰。
不过好在元宗李璟深谙为人之道,自请划江为界,退居长江以南,将江北之地,包括淮南十四州及鄂州在江北的两县都拱手让与了后周,倒也换来了几年太平日子。
到了今年五月,又从北边传来了好消息。说是柴荣在三月大败契丹之后突染重病,只拖得三月便撒手人寰。皇子柴宗训继位,号恭帝,然而毕竟年幼,成不得气候,只得换了符太后来垂帘听政。这时节,辽国与北汉正蠢蠢欲动,后周政权却已自陷入混乱,内忧外患之下,倒也一时顾不及南唐这边。
因此金陵虽一度风雨飘摇,倒也终究没出什么大事。再说即使兵荒马乱,人也总得生活,过往商旅依旧络绎不绝。
便如这几日,天气转寒,气温陡降。人们都似往年一般开始积极储备过冬的物资,过往的行人商队也就难免的多了起来。
然而这一年,又似乎与往年不同。
那些来往的商人,也似乎与往年不同。
他们有的带刀,有的带剑,有的什么也不带,两只手却深深地藏在袖笼之中。他们的表情也是各异,有的冷峻,有的热情,有的什么表情也没有,看人一眼便可将人整个冻僵。他们之中,有来做生意的,也有人什么生意都不做,只在大街上晃荡,到了夜晚就不知所踪。
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官府不由自主地加强了管制,每晚都会派人出来巡逻,直至天亮。街上家家户户到了晚上也都屋门紧闭,人人心中带着莫名的惶恐。甚至一度有人用这句话吓唬小孩子:“别哭了!再哭那些人就被你招来了!”那小孩子立马就停止了哭泣。
然而这光景,店老板孙洪却是极喜欢的。他的店子正开在这条官道边,每到这时节,店里的生意就会达到顶峰,今年尤甚。毕竟不管是什么样的客人,他都是客人,只要吃饭就得给钱。看着大量银子涌入他的怀抱,由不得他不笑面如花。
此刻,就听马蹄声骤起,一人一马远远奔来。到了店前,马上之人轻轻“吁”了一声,翻身下来,却是个瘦削女子。只见她容貌甚是清丽,身穿一袭深灰绿锦缎长袍,脖子上一圈白狐狸毛围领,梳乌蛮髻,髻上斜插着一支精致无比的梅花簪子,嘴角弯弯,似乎总带着一丝笑容,招呼老板道:“还照前几日那样来一份吧。”
店老板立即点头答应着,叫了小二来拴马,自己则一脸笑容地去为那女子准备吃食。
这已经是第五天了,每天清晨这女子都会来到这里,叫上一壶竹叶青,再加一盘炸花生米,然后坐在角落里一上午,不吭声也不吃东西,那酒和花生直到她离开都还是满的。然而即便如此,她每天却还会给至少二两银子的赏钱,极其大方。
店老板当然最喜欢这样的客人,细心服务也不在话下。不过那女子似乎也不需要人在旁伺候,只管自己坐着发呆。因此即使已经过去了五天,店老板也只从别处打听到她名叫严苏启,似乎是城内最有名的舞楼——蕴秀楼的主事。
这时节,天总是阴沉得厉害,眼看一阵风吹过,天色变暗,乌云瞬间就聚拢了过来。几乎一出神的功夫,豆大的雨点已经开始往屋檐上砸了。“滴答滴答”,无比单调。
店老板忍不住喜上眉梢。下雨天,留客天,老天一时兴起赐予的发财机会,可不由自己不喜出望外。
果然,店内一瞬间人就多了起来。那些人大多是赶路的,甚至有人背着沉重的货物,生怕被雨淋湿。便都进得店来,寻了椅子坐下,叫上一份酒菜,既可以避雨,也顺便解决了腹中的饥饿。
眼看这雨越下越大,人也越来越多。店老板便吩咐小二加了桌椅,一直排到了店门口的位置。
便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马蹄“哒哒”之声,甚是急促。随后店门被人猛地推开,两个体型健硕的男子走了进来,一着黑衣,一着紫衣,俱是浓眉大眼,看起来颇有几分英武。店老板知道这是生意到了,立刻笑嘻嘻地迎了上去,问道:“两位客官要来点儿什么?咱们小店虽然是小本生意,但菜品也算丰富……”
为首那个穿紫衣的男子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不用了,来两斤好酒,再来五斤卤牛肉,两斤切盘,剩下三斤包好,我要带走。快一些,我们正赶时间。”说完,眼睛在店内巡视了一周,发现只有严苏启那张桌子只坐了一个人,便径直向走了过去,抱拳道:“这位姑娘,不知可不可以挪一下,跟别的客人并一并?”眼里却全是不容置疑的傲气,没有半分恭敬之意。
严苏启抬头瞥了那紫衣男子一眼,却并没有什么表情,也不说话。不多时,便低下了头,继续看着桌上的酒杯发呆,竟似根本没有听见过那人说话一般。
那紫衣男子的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了,同旁边的黑衣男子交换了一下眼色。那黑衣男子便立即伸出手来,看样子是要径直将严苏启面前的酒菜拿开。
就听严苏启轻叱了一声:“放下!”声音不大,却听得那黑衣男子一怔,果然将手中的酒壶放下了。
紫衣男子忍不住向严苏启望过去,对上的却是一双极其深邃的眸子,目光淡然,却不怒自威。就见她嘴角弯了一下,似乎是露出了一个微笑,悠悠道:“公子这般欺负我一个弱小女子,也不怕让大家耻笑。”那紫衣男子勃然色变。
旁边店老板是经历过何等场面之人,察言观色,立刻发现不对,急忙满面赔笑着过来打圆场道:“两位客官,息怒息怒。都怪小店伺候不周,没为两位客官准备桌椅。”说完,朝后面一挥手,喊道:“小二,马上拿一套新的桌椅出来,把酒菜给两位客官备好。”
那小二也是经历过风雨之人,立刻知道这两人不好惹,急忙喊人帮着去后院仓房里抬了桌椅出来,又把酒菜备上,方才平息了那两人的怒火。店老板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子,总算松了口气。一边是新摇钱树,一边是旧财神爷,哪边都得罪不起啊。
那两人坐下后,一边喝酒一边交谈,声音极细,非耳力极好之人不能听见。严苏启只是坐着发呆,有一眼没一眼地用余光瞥着他们,脸上带着几分玩味的表情。
就听那两人先是议论了一番武林大事,然后赞叹了一番英雄豪杰,最后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扯到了后周世宗柴荣的身上。
话说这一年三月,正是柴荣亲自统军北伐的日子。四月十七日便到达沧州,辽刺史王洪弃城投降,周军士气大增。二十六日抵达益津关,契丹守将终延辉又开关投降。赵匡胤带军攻进瓦桥关,韩通带军攻进淤口关。仅仅四十二天时间,柴荣便收复三关,得到了三州十七县的领地。然而就在他准备攻进幽州时,突然染了重病。只能班师回朝。三个月后终于病死于滋德殿。
说到此处,两人语气中难免有些惋惜之情。就听那紫衣男子摇头叹息道:“要说这柴荣,倒的确是位杰出人物,刚毅沉稳,勇武果断,这世上少有人能够及得上他。只可惜天妒英才,才三十九岁就……”未说完,便连连摇头叹惋。
那黑衣男子沉默不语,半晌才道:“要说这杰出人物,未必只有他柴荣一个。”紫衣男子愣了一下,看向黑衣男子,问道:“怎么讲?”
黑衣男子若有所思,半晌反问那紫衣男子:“你刚刚提到一个叫做赵匡胤的人物,可对他有所了解?”严苏启本来正在发呆,听到“赵匡胤”这三个字突然抬起头来,朝两人看了一眼。那两人却并没有注意到她,依旧交谈。
就听那紫衣男子沉默了一会儿,答道:“高平之战?”黑衣男子立即点了点头,道:“没错,就是他。据说高平一战后,他深得柴荣信任,被提拔成为殿前都虞侯,势力颇大。当年攻打南唐,他可没少出力。”说到这儿,黑衣男子脸上带了一丝古怪的表情。
就听那紫衣男子接道:“如此说来,此人也是个英雄人物?”那黑衣男子一笑:“何止是英雄人物!如今的恭帝柴宗训不成气候,只能由符太后垂帘听政,整个后周‘主少国疑’,政治混乱。多少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那龙座?他赵匡胤在这时候揽得大权,可算是占了个天大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