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夫人娘家姓沈，是京城有名的粮商，和舅父柳信也算是门当户对。初嫁过来的时候，因着两家的交情，柳老夫人也没怎么摆婆婆的款，再加上她肚皮争气，儿子一个一个地往外蹦，柳老夫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意思意思地给儿子挑了几个通房。待公婆过世后，柳夫人名正言顺地掌起内宅管家之权，她为人精明能干，儿子儿媳对她都恭顺得很，连丈夫生意上的事有时也得请教她，称得上是家里家外一把抓的能干妇人。
柳氏见到柳夫人时，她那三个儿媳伺立在她身边说着讨喜的话，这场面看得柳氏眼都红了。想当初，被唐氏那般厉害的婆婆压着，自己虽有娘家撑腰，到底压不过一个“孝”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姜姨娘登堂入室。柳氏那时候总想，等自己做了婆婆也要这般拿捏媳妇，谁知她生来就没有婆婆命，连产三胎，愣是一个儿子都没生出来。
若施抬头望去，柳夫人一身喜气洋洋的正红色，头戴赤金流苏红宝石簪子，周身金光灿灿，好不富贵。她一身肌肤保养得极好，气色红润，精神饱满，难怪这般年纪了还能生孩子。细看之下，柳夫人的眉目略微有些凌厉，脸上的妆容却是刻意朝着柔和的化。
“嫂子，我可给你道喜来了，终于如愿以偿，得了个千金。”
柳夫人笑着迎了上来：“别提了，老蚌生珠，没的叫人笑话，倒是我这三个媳妇，年纪轻轻的不生，可愁白了我的头发。对了，咱们家的凤姑奶奶回来，老爷也不知道通知我一声，做嫂子的一点准备也没有。”若施头一次听到这称呼，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明白是在说柳氏。她长这么大，还真不知道柳氏的闺名唤作凤，梁晔平日里只喊娘“夫人”，生气了就干脆叫“柳氏”，就是没叫过她的名字。
柳夫人第一眼就瞧见了这个漂亮却柔弱的小姑娘，心里喜欢得紧，见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神游，便问道：“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若施一时不察，脱口而出：“娘原来叫做柳凤。”话刚出口，她就觉得不对了，自己怎么如此大意，当着这么多人说自己娘的闺名，严格来说，也可以算不孝。她怯怯地抬起头，只见柳夫人婆媳俱睁圆了眼睛，柳夫人率先大笑出声：“真是个老实的姑娘，问什么就答什么，难怪姑奶奶常说九姑娘乖巧了。”
柳氏不好意思地说：“什么姑奶奶，嫂子，叫我一声妹妹就行了。”说完，她把若施往众人跟前一推：“这是我小女儿若施，小名唤作九儿。”若施这才蹲了蹲身子，规规矩矩地行了晚辈礼：“舅母好，各位表嫂好。”说完，就站到一边，一句话也不多说了。柳氏无奈地摇摇头，这孩子寡言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好好好，所以我说我这小姑子为人和气，我就拿大唤你一声妹子吧。”柳夫人笑语晏晏，拉过若施左看右看：“这姑娘生的好，模样周正和气，将来定是个有福的，婆婆给你改名看来是没改错。小九儿，舅母告诉你，你娘她本来是叫柳凤的，可临出嫁前，你外祖母又给她改了名，现在是叫做半凤，柳半凤。半个凤凰，嫁给你爹，生的女儿可不就是一只金灿灿的凤凰了么。”柳夫人说完，一屋子人都轻笑起来，柳氏不好意思地去捶自家嫂子，只有若施一脸茫然，看起来呆呆的。
原来，柳老夫人仗着家财丰厚，本想将女儿高嫁，哪料丈夫却给女儿安排了这么一门亲事。跟着一个穷酸举人，想要荣华富贵，成凤成凰是不可能了，柳老夫人左思右想，只好给女儿改了名字，盼望外孙外孙女能出息些。若施觉得这名没改错，柳氏生的凤凰，大约就是若雅吧，她和若岚，一个犟一个呆，怎么看也不像是金凤凰。
若施走到摇床前看新生的宝宝，孩子粉嫩嫩的，闭着小眼睛吹着奶泡泡，甚是可爱：“舅母，这孩子叫什么名儿？”
“小名唤作宝儿，这大名还没起呢，老爷说要找个有学问的先生，好好给起个名字，俗话说，不怕投错胎就怕取错名。你瞧，你娘的名字可是取对了，妹夫如今的官越做越大，雅儿外甥女也嫁了个极好的夫婿。妹子啊，你将来的福气可是享之不尽喽！”柳夫人拍拍柳氏的背，亲热万分。柳氏却有些尴尬，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她又想起了家中的宠妾与出息的庶长子，脑仁一阵发疼。
柳夫人的大儿媳柳大奶奶忽然灵机一动，指着若施说：“婆婆，我瞧咱们九表妹不就是一位小才女么，正经的官家小姐，还是女学大家杨先生的弟子，不如叫她给妹妹取个名吧。”她这一提议，另外两个年轻媳妇也随声附和起来，把若施好一通夸奖。若施有些害臊，本想推辞，看见柳氏满脸的得意，不想扫她的兴，只好笑着答道：“舅母喜欢什么名字，女孩子取名，有容貌、品德、福气之分；比如四姐和七姐的名字，寓意品德高尚美好，我的名字是依着容貌取的，娘希望我漂漂亮亮的，不知舅母中意哪种？”
柳家是暴发户式的商户，不像梁家，讲究个论字排辈，取名只要念着顺口，好听又福气就行了。不过，柳夫人对这个老来女十分看重，一心想挑个顶好的名字，她想也不想就说：“你舅母也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咱们是商户，虽然生活富裕，却叫人看不起，九儿你就给我说些贵气的名字，让舅母自个儿挑挑。”
柳大奶奶心中顿时明了，自己这婆婆，日子过得太惬意了，便去眼红别人的。两位姑奶奶都嫁了极好的人家，一个是官太太，另一个更是做了东阳侯府的世子夫人，而自己的公公身为长兄，却只是个寻常商户，婆婆不是不介怀的。只是她为人圆滑，轻易不肯得罪人，对两个小姑子都巴巴地捧着。她倒也能干，一张巧嘴哄得人心花怒放，明明两位姑奶奶彼此不对付，待她这个嫂嫂却都是亲亲热热的。这番八面玲珑的本事，她做儿媳的得好好学学，毕竟自己是长媳，将来当了家，免不了要应付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物。柳大奶奶思及此处，不经意地瞥了眼两个妯娌，嘴角弯了弯。
贵气的名字？若施犯难了，女孩子取贵气的名字不难，难就难在要贵而不俗，像金、凤、玉之类的名字，虽然贵重，未免落入俗套，一时之间，若施还真想不出合适的名字来，遂问道：“不知舅母心中可有合适的？”
柳夫人笑眯眯地答道：“小机灵，我和你舅舅早就想过了，他可不会取名字，列了几个，像什么红英啊，彩鸾啊，都不合我意，女儿家除了要贵，还要清秀脱俗，这些名字我可瞧不上。”
若施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方开口道：“不如叫‘羲华’，‘羲’是羲和的羲，王羲之的羲，羲和既是上古的太阳神，又是天帝帝俊的妻子，而王羲之是晋朝的大书法家，这个字既贵气又带点书卷风雅之意；至于华字，取意大气，最适合高贵的女子。”
柳夫人听了大喜，连声道：“九儿真是会取名字，这名字当真不错，你舅舅就想不出来。我看也不用特意去请教别人了，九儿说的这个正合我意。”
柳氏乐得合不拢嘴，摸着若施的头：“我这女儿啊，就是聪明，连她大姐都比不上呢。”柳大奶奶等人也一道称赞若施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才学，果然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姑娘。柳三奶奶却不合时宜地插嘴：“可给女孩儿取这个名字是不是太过了些，又是神明又是天后的，还扯上大书法家，就怕太显贵了反而不美。老人们都说，孩子取名，还得选个贱名，才好养活。”
若施点点头：“表嫂说的有理，我也觉得如此，不如把‘羲’字改成‘熙’字，‘熙熙攘攘’的‘熙’，有和乐、福气的意思，也是个好字。”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咱们东阳侯府的大姑奶奶，宫里的慧妃娘娘，单名一个‘羲’字，怎么也是亲戚，重名就不好了，还是换另一个好，反正也同音。”柳氏突然想到了这一点，也跟着附和。
谁知柳夫人却是眼睛一亮：“我倒不觉得这个羲和的‘羲’有什么不好，又不是只有天后才能用这个字，再说了，那宫里的娘娘，侯府的小姐，和咱们金陵柳家可远着呢，不必避讳她的名字。也不能只许她州官放火，不让咱百姓点灯啊，我就觉得这个字好。”说完，柳夫人微微瞪了倔头倔脑的柳三奶奶一眼，接着又去哄熟睡的小女婴：“乖宝宝，你以后就叫‘羲华’了，喜不喜欢啊。娘知道你一定喜欢的。”
屋里气氛正尴尬，忽然有丫鬟来报，柳家大姑奶奶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