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美妇 (3)
在黑暗中他们默默地穿过花园，走过小桥来到牧场，场上堆着新近割好的草堆。他们忧伤地站在星空下。
“你看，”他说，“我怎么能指望爱情，如果我在自己身上感觉不到任何爱意。你知道我对你真的很在意—”
“你如何能够感受到爱，当你从未感受任何事情的时候？”她说。
“这倒是，”他回答。
而她则在等候下文。
“我如何能结婚？”他说。“我即便是在赚钱方面也是一个失败者。我不能向母亲要钱。”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就别麻烦去考虑结婚的事了，”她说。“只要你爱我一些，好吗？”
他浅浅地一笑。
“要说开头难，这话听起来实在糟透了，”他说。
她又叹了一口气。他太僵硬了，动都不动一下。
“我们坐一会儿吧，”她说。而当他们坐在草上时，她又加了一句：“我可以抚摸你吗？你介意吗？”
“对，我介意！不过你想怎么就怎么吧，”他回答，声音里既有羞涩的成份，又有一种奇怪的率直，这使他显得有点荒唐，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而在他内心深处，却仿佛一件谋杀案。
她用手指抚着他那黑色而又总很齐整的头发。
“我想我总有一天会反抗的，”他突然又说。
他们坐了一些时候，天都变冷了。他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但他没有搂她一下。最后，她起身到了门里，道了晚安。
第二天，正当西西丽雅发愣而又生气地躺在屋顶，继续她的日光浴，却因阳光照射而火热发烫时，突然地惊起。一阵恐惧不顾一切向她袭来。是那个声音。
“亲爱的, 亲爱的, 你没见过他哟！（原文为意大利文; 译文参照王还（1996）, 下同。—译者）”喃喃的声音用的语言西西丽雅却听不懂。她蜷曲着身子躺在太阳下面，专注地听着那些她不懂的词。耳语般轻柔的意大利语中含有无尽的怜爱，而怜爱中不知不觉又带有一种微妙的傲慢的语气：“好, 是的, 很好, 可怜的孩子, 可他永远不会成为像你这样的人, 永远, 永远！”特别是在这意大利语音中，西西丽雅听出那可恶的魅力来：声音是如此充满怜爱，如此轻柔与柔和，而又如此的自私自利。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这低声的叹息，她真是恨之入骨。为什么，为什么这声音如此优雅，如此不可思议，如此柔和，如此得当，而她自己却是如此愚笨！唉，可怜的西西丽雅，她蜷缩在午后的阳光下，明白自己相比之下那小丑般的愚笨也缺少柔和的魅力。
“不，亲爱的罗伯特，你永远也成不了你父亲那样的人，虽然长得有些像他。他是一个美妙的情人，柔得像花，而又刚如蜂鸟。不，亲爱的罗伯特，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像毛罗阁下那样侍候女人。亲爱的, 我的最美丽的亲爱的, 我在等你, 就像一个垂死的病人在等待死亡, 美妙的死亡, 对一个平凡的灵魂来说, 实在是太美妙了—柔如花，却又像蜂鸟一般探寻。他把自己献给女人就像他献身于上帝一样。毛罗！毛罗！你是怎样地爱我啊！”
声音停止在沉思之中，西西丽雅也证实了她以前的猜想：罗伯特不是她叔叔罗纳德的儿子，而是某个意大利人的儿子。
“我对你很失望，罗伯特。你身上缺少一种热烈的东西。你父亲是一个耶稣会会士，但他却是世界上最完美最热烈的情人。你这耶稣会会士就像缸里的一条鱼。而你的那个西西则是等着吃你的猫。这样的启发意义还不如可怜的亨利。”
西西丽雅突然把嘴对着管口，用深沉的声音说：
“别去管罗伯特的事！别把他也杀死！”
死一般的寂静，七月炎热的下午变得昏暗，像要打雷的样子。西西丽雅筋疲力尽地躺在那儿，心砰砰直跳。她在倾听，仿佛她整个的身心变成了一只耳朵。终于，她听清了低声的问话。
“是谁在说话？”
她再一次靠在管口。
“不要像杀我一样杀了罗伯特，”她一字一顿地说，声音深沉而轻微。
“啊！”传来尖锐的低声叫喊。“是谁在说话？”
“亨利！”深沉的声音说。
死一般的寂静。可怜的西西丽雅精疲力竭地躺着。还是死一般的寂静。最后传来了低沉的声音：
“我没有杀亨利。没有，没有！亨利，你当然不能怪我！我爱你，亲爱的。我当时只想帮助你。”
“你杀了我！”装出来的声音深沉而又带有指控的语气。“现在要让罗伯特活着。放过他！让他结婚！”
一阵沉默。
“这是多么可怕呀！”声音若有所思地说。“亨利，你是一个鬼魂，而你却在谴责我，这可能吗？”
“不错！我在谴责你！”
西西丽雅觉得自己心中压抑已久的愤恨正沿着水管倾泻下去。同时，她几乎笑出声来。真可恶。
她躺在那儿听啊听。没有一点动静！时间仿佛凝固了，阳光越来越弱，她无力地躺着。天变得昏黄起来。她迅速穿好衣服，下楼来到马厩的拐角。
“保琳婶婶！”她小心地叫道。“你听到雷声了吗？”
“听到了！我就进屋来。不要等我，”声音微弱。
西西丽雅退了回来，从厩楼上看，只见美妇的身影，裹着那床美丽的蓝色旧毯子很快进了屋。
接着便下起了暴雨。保琳婶婶没有来喝茶。她觉得雷声让人难受。罗伯特也是在喝茶过后才冒着倾盆大雨回家的。西西丽雅沿着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为晚饭而精心打扮了一番，胸前别了几支白色耧斗菜花。
客厅里开着一盏灯光柔和的灯。罗伯特换过衣服，正坐在那儿听雨。他看上去也仿佛要崩溃似的紧张不安，这未免奇怪。西西丽雅进来的时候，白花在胸前抖动着。罗伯特好奇地看着她，他脸上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表情。西西丽雅走到靠近门边的书架前，眼睛在寻找什么东西，耳朵在倾听。她听到一阵悉悉声，接着门便轻轻地开了。就在门打开的时候，西西突然打开了门旁大瓦数的电灯开关。
她的婶婶，身穿象牙色带黑色花边的衣服，站在门口。她的脸上抹了粉，却因一种说不出的恼怒而显得憔悴不已，仿佛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愤怒和对同类的厌恶突然袭来，把她变成了一个苍老的巫婆。
“啊，婶婶！”西西丽雅失声叫道。
“噢，母亲，你成了一位矮小的老太太！”罗伯特吃惊的声音使他就像一个受惊的孩子：又仿佛是开了一个玩笑。
“你才发现？”老妇人恶毒地反戈一击。
“对！噢 ，我还以为—”他的声音因为不安而低了下去。
憔悴、苍老的保琳不禁一阵恼怒，说道：
“我们不是要下去吗？”
她从未注意到灯光的强度，而她一直在避开灯光。她下楼的时候步履近乎蹒跚。
坐在桌边，她的脸就像一张被一股说不出的愤恨扭曲了的面具。她看上去苍老，非常的苍老，像个巫婆。罗伯特和西西丽雅不时偷偷地瞟上她一眼。西西看着罗伯特，发现他对他母亲的外表尤为吃惊和厌恶，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是怎么回家的？”保琳挖苦道，声音中有一种近乎莫名其妙的愤恨。
“当然是下雨……，”他说。
“竟然知道下雨了，你真聪明啊！”他母亲说道，先是诡诈地嘻嘻一笑，继而是那种讨厌的不怀好意的笑声。
“我不懂，”他温和地说。
“再明白不过了，”他母亲说，随便而又匆匆地吃着东西。
她吃饭像一条疯狗，这使佣人惊愕不已。饭一吃完，她便像螃蟹似地匆匆上了楼。罗伯特和西西丽雅跟在后面，遭了雷打似的，就像两个同谋 。
“你们把咖啡倒掉。我讨厌咖啡！我走了！晚安！”老妇人放机枪似地说了一气，便急急忙忙出了房间。
死一般的寂静。最后，他说：
“我看母亲恐怕是不舒服。我得劝她去看医生。”
“对！”西西丽雅说。
夜晚在默默地过去。罗伯特和西西在客厅呆着，生着一炉火。外面下着冷雨。各自装着在看书。他们不想分开。夜晚在一种不祥的神秘气氛中迅速过去。
十点钟左右，门突然开了，保琳裹着蓝色的毯子出现在门口。她关上身后的门，来到火旁。然后，她带着仇恨——真正的仇恨看着两个年轻人。
“你们俩最好赶快结婚，”她说话的声音很丑恶。“那样就体面得多，真是一对热烈的情人！”
罗伯特抬头静静地看着她。
“我想你并不赞成堂兄妹结婚的，母亲，”他说。
“不错！可你们并不是堂兄妹。你父亲是一位意大利牧师。”保琳把一只穿着漂亮拖鞋的脚伸到火边，那姿势带有往日那种卖弄风情的味道。她的身体则想重现往日那优雅的姿势。可是没有了那种沉着，反而显得滑稽可笑。
“是真的，母亲？”他问道。
“真的！你以为怎样？他是一位卓尔不群的男人，否则他也就做不了我的情人。他实在是太突出了，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呢。可那种快乐却降临到了我身上。”
“一切是多么的不幸啊，”他缓缓地说道。
“对你来说不幸？你很幸运。那是我的不幸，”她尖刻地对他说。
她那样子实在是惨不忍睹，好像一件可爱的威尼斯玻璃器皿摔碎之后，重新粘上去的全是一些可怕而尖锐的碎片。
突然，她又离开了房间。
一个星期过去了。她没有恢复过来。那情形就好像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突然之间开始精神错乱般地尖叫。医生来了，给她打了一些镇静剂，因为她总是睡不着。没有药物，她总是不睡觉，在自己房里踱来踱去, 神情可怕而又邪恶，满脸的恶意。她一看到自己的儿子和侄女就受不了。只有当两人分开时，她才恶意地问：
“好啊！什么时候举行婚礼！你们已经举行了婚礼？”
起初，西西丽雅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惊呆了。她朦胧地认识到，她的婶婶，一旦谴责的利剑刺透她那美丽的盔甲，就会摇摇欲坠，倒塌下去。太可怕了。西西几乎害怕到要后悔的地步。后来，她想：她一贯是这样子。那现在就让她在余生真实地活一回吧。
可保琳活不了多久。她是真正在枯萎。她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她让人把镜子也拿走了。
罗伯特和西西丽雅经常坐在一起。疯狂的保琳想用嘲笑把他们分开，可并没有如愿。而西西丽雅也不敢向他坦白自己所做的一切。
“你认为你母亲可曾爱过谁吗？”一天晚上, 西西带着沉思的表情试探地问他。
他眼睛紧盯着她。
“她自己！”最后他说道。
“她甚至连她自己也没爱过，”西西说。“那是另外一种东西—那是什么呢？”她一脸迷惑不解地望着她。
“权力！”他粗鲁地说。
“可是什么样的权力呢？”她问道。“我不懂。”
“以别人生命为生的权力，”他痛苦地说。“她长得美，她便以生命为生。她先是以亨利为生，后又以我为生。她把吸管插进人的灵魂，便吸干了人的生命精华。”
“那你不原谅她？”
“不原谅。”
“可怜的保琳婶婶！”
可即便是西西也没有那个意思。她只是惊呆了。
“我知道我有一颗心，”他说，激昂地拍着自己的胸脯。“可几乎被吸干了。我知道有些人想要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权力。”
西西没有开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两天后，保琳被发现死在自己的床上，因为服用过量的安眠药，原因是她心脏衰竭。在坟墓里，她还要回击自己的儿子与侄女。她给罗伯特留下了一笔数目堂皇的遗产：一千英镑；西西一百英镑。其余的，包括她那批珍贵的古董，全部用来修建“保琳?阿特伯拉博物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