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1)
人们都离开了。斯佳走进母亲爱伦过去的办事房，找出一件发亮的东西，这是她头天晚上藏在这里的。斯佳把波克叫进来。他还在抽泣，那张黝黑的脸比丧家犬还难看。
“波克，”她严厉地说，“你要是再哭，我就——我就也要哭了。”
“是，小姐，我不哭了。可是我忍不住，我一想起老爷——”
“那你就别想好了。别人哭，我可以忍受，可是你哭，我就受不了。你看，”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口气变得温和些了。“我知道你爱护老爷，去擤干净鼻子，波克，我要送一件礼物给你。”
波克擦干眼泪，流露出一些感兴趣的目光。
“那天晚上，你去偷人家的鸡，被人家开枪打伤了，记得吗?”
“哎呀!小姐!我没——”
“好了，我记着呢。我说过我要给你一块表，以奖励你的忠诚的，还记得吗?”
“噢，是的，小姐，我记得，我以为您已经忘了。”
“不，我没有忘，我这就给你。”
斯佳拿出那块表，上面刻有许多凸出的花纹，一根链子垂下来，链子上也有一些饰物。
“啊，斯佳小姐!”波克叫起来，“这可是老爷的表!”
“不错，是我爸爸的表，波克，它是你的了，你拿去吧。”
“唔，我不要，小姐!”波克很惶恐，“这是白人老爷用的表，是杰拉尔德老爷的。斯佳小姐，我不能要，按理这块表应该属于小少爷韦德?汉密尔顿的。”
“现在它属于你了。韦德为我爸爸做过什么呢?他来照顾过他吗?给他洗过澡、换过衣裳，刮过胡子吗?北方佬来的时候，跟在他身边保护过他吗?为他偷过东西吗?别犯傻了，我知道，爸爸会同意我这么做的，你就拿去吧。”
说罢，她把表放到波克手心里。波克满脸虔诚地看着这块表，脸上露出了十分愉快的神色。
“真地给我了，斯佳小姐?”
“是真的，真给你了!”
“那——那就谢谢您了，斯佳小姐!”
“要不要我请人给你刻上几个字呀?”
“那是什么意思?”波克惊疑地问。
“意思就是在后面用刀子刻几个字，比如——就比如‘勤劳忠诚的好仆人波克——奥哈拉全家赠’之类的话。”
“不用了，谢谢您，斯佳小姐，不必刻字了。”波克紧紧握着表，往后退了一步。
斯佳笑了。
“怎么啦，波克?怕我不给你捎回来吗?”
“小姐，我不是——不过，唔，也许您会后悔的。”
“不会的。”
“那您也许会把它卖掉的。它值不少钱吧?”
“你以为我会卖掉我爸爸的表?”
“唔，也许您会的，小姐，如果您需要钱的话。”
“真该揍你一顿，你居然这么说，波克，我都想把表收回来了。”
“不，小姐，您不会的!”悲伤了两天的波克，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我了解您——不过，斯佳小姐——”
“说下去，波克。”
“您对待黑人的这一片好心，只要分一点给白人，我想他们对您也会好些的。”
“他们对我已经够好了，”斯佳说，“请艾希礼先生到这里来见我，要马上来。”
艾希礼坐在爱伦书桌前的小椅子上，斯佳跟他谈木材厂的事，利润对半分。他对斯佳一眼也不看，一声也不吭，只顾看着自己的两只手，仿佛头一次看到似的。
斯佳对此感到有些焦虑，她把她所有的微笑和眼神的魅力都施展了出来，可惜他一直就连眼皮也不抬。斯佳看不出有什么障碍使他不同意她的计划。可艾希礼就是一言不发，渐渐地她觉得没什么话好说了。不会是他要拒绝吧!但他为什么拒绝她的建议呢?
“艾希礼，”她欲言又止，本来她不准备把怀孕也当作一条理由，怕让艾希礼注意到她那副丑样子，可是既然别的理由不起作用，便决定把此事作为最后一张牌打了出来。
“你一定得到亚特兰大来帮我，因为我不能管厂里的事了，可要等上好几个月呢，因为——唔，你看——因为——”
“不要说了，看在主的份上!”他粗鲁地打断她的话。
他突然站起身，向窗口走去。
“难道——难道你就因为这个而不肯看我一眼吗?”斯佳无可奈何地问，“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
艾希礼猛地转过身来，他那灰色的双眼射出热烈的感情，使斯佳紧张得喉咙发干。
“不要提你的样子，”他激动地说，“我一向觉得你很漂亮。”
斯佳顿时满心喜悦，眼睛里也盈满泪水。
“你真地肯说这样的话。可我现在这副模样，实在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你有什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当初要不是我那么蠢，你也就不必这么为难了，你也不会嫁给弗兰克了。那时我不该让你离开塔拉的，我真蠢，我应该知道你当时走投无路，所以你——我——我应该——”他脸上满是非常痛苦的神色。
斯佳的心跳得异常剧烈，艾希礼当时不肯和她一起走，现在后悔了。
“我应该去抢劫甚至杀人，替你把税款弄到，因为你像收容乞丐一样收容了我们。唉，都怪我。”
斯佳深感失望，刚刚升起的一点喜悦也消失了，因为艾希礼的这番话并不是她所希冀的。
“我反正得走，”她淡淡地说，“再说，我也不会让你那样做，现在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是的，已经过去了，”他的声音里饱含着痛苦，“你不会让我去做任何不光彩的事情，可是你却把自己卖给了一个并不爱的男人——还要为他生孩子，而这却只不过为了让我们不至于挨饿。我真无能，真窝囊，是你照应了我们，你可太好了。”
他话中有话，这使斯佳感到不安，艾希礼很快就意识到这一点，脸色也就变得温和了。
“你以为我在责怪你吗?天哪!斯佳，我怎么可能责怪你呢?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一个女人，我是在责怪我自己。”
他又转身看着窗外，他的肩膀垂下来。斯佳沉默着，希望艾希礼的情绪有所变化，再出现刚才说她漂亮的那种心情来，希望他再说一些令她高兴的话，她知道他还是爱着她的。她渴望听他亲口说出来，很想说点什么鼓励他的话，但她又不敢这样做，只消她说一句这样的话，使一个祈求拥抱的眼神，那就一切都完了，艾希礼就一定毫不犹豫地离开她。
“唔，艾希礼，别责怪自己!这又不是你的错，还是到亚特兰大来帮我的忙吧，好吗?”
“不行。”他坚定地说。
“可是，艾希礼，”她痛苦地说，“可是我一直盼着你能帮我的。弗兰克帮不了我，他自己已经够忙了。除了你我真无法找到一个人了!在亚特兰大，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业，难道你宁愿到纽约去和北方佬生活在一起，也不愿到亚特兰大来?”
“谁告诉你的?”他猛地转过身来，脸上显得有些不快。
“威尔。”
“不错，我要到北方去了。有个老朋友，他在他父亲的银行里给我找了个差使。这样对大家都好，斯佳，我帮不了你，我不会做生意。”
“可是银行业务更不好做!而且我知道，你没有经验，万一出了差错，我可以原谅你，北方佬可不会放过你的。”
艾希礼一愣，斯佳也马上意识到这句话太失礼了。艾希礼又转身往窗外看了。
“我不需要别人的原谅，我要凭本事自力更生。到目前为止，我都干了些什么呢?我得做出点成绩来，要不我就完了，我在你的牢笼里呆的时间太长了。”
“可是木材厂赚的钱，我愿意和你平分，艾希礼!你这也是在自力更生呀，因为那是你自己在做买卖呀。”
“那也一样，全是你送给我的。你给我的东西已经太多了，斯佳——我自己，媚兰，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吃的、住的、穿的、都是你送的，可是我却不能报答你。”
“唉，你不必这样，威尔就不能——”
“我现在能劈劈柴就已经很不错了。”
“艾希礼!”她绝望地喊道，“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你变了，变得这么严肃，这么辛酸!你过去可不是这样的呀!”
“出了什么事?是的，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斯佳。自从南部投降，我从没意识到自己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但是你到亚特兰大去的时候，是肩负着一个男人的责任去的，我就没做到。在战争刚结束的时候，有的人的情况还不如我，可是你看看他们如今怎样了，所以我必须走。”
“可是，我不明白，艾希礼!你要找工作，在亚特兰大不行吗?而且我的木材厂——”
“不行，斯佳，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我必须到北方去。如果我到亚特兰大去帮你，那我就彻底完了。”
“完了?难道你做过什么事，亚特兰大的北方佬会抓你吗?我是指——也许帮托尼逃跑的事，要不——要不——艾希礼，你不会是参加了三K党吧?”
他微微一笑，可马上收回笑容。
“我倒忘了你喜欢按字面上去理解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如果我到亚特兰大去继续接受你的施舍，我所有自立的希望都永远葬送了。”最后的这一句，艾希礼一字一顿地说。
“噢!”她马上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为这个!”
“是的，就为这个!”他又笑了笑，但脸上的线条更硬了，“为了我男人的骄傲，和男人的自尊，还有一点，不妨称之为我永不泯灭的灵魂。”
“可是，”她又开始了新的尝试，“你可以慢慢地把木材厂从我这里买过去让它属于你，然后——”
“斯佳，”他严厉地打断她的话，“我告诉你，这行不通，我还有别的原因呢。”
“什么原因?”
“这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噢——那个呀。不过——那没关系，”她连忙解释，“我向你许过诺，我会遵守我的诺言的，而且——”
“这么说，你比我更容易控制自己了。我本不该再提起这件事情，不过你必须明白。斯佳，这件事我不想再谈了，已经了结了，等威尔和苏伦结婚后，我就到纽约去。”
他两眼睁得大大的，发出炽热的目光，然后，他就匆匆地朝门口走去。斯佳痛苦地望着他的后背，经过这一天的劳累和悲伤，再加上眼前的痛苦，她突然崩溃了，她失声大叫：“艾希礼!”接着便倒在破旧的沙发上，大哭起来。
她听他犹豫不决地走回来，听见他无可奈何地叫着她的名字，接着又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过来，媚兰出现了，瞪着两只大眼睛，显出非常吃惊的样子。
“斯佳，你怎么了——不是孩子……”
斯佳大叫起来。
“艾希礼——他真坏!坏透了——真可恶!”
“唉，艾希礼，你干什么了?”媚兰蹲下来，把斯佳搂在怀里，“你对她说什么了?你怎么能这么干呢?这会使她早产的。来，亲爱的，告诉我，出什么事啦?”
“艾希礼——他真——真顽固，真可恨!”
“艾希礼，你真令我失望，你居然害得她这样伤心，也不看看她是什么情况，而且奥哈拉先生又是刚刚下葬。”
“别生他的气!”斯佳自相矛盾地说。她抬起头来，满脸泪痕：“他有权做自己想做的事!”
“媚兰，听我解释，”艾希礼脸色煞白，有点不安地说，“斯佳好心要在亚特兰大给我安排一个工作，就在她的一家木材厂当经理——”
“当经理!”斯佳气愤地说，“我说平分利润，他——”
“我告诉她，我已经决定了，我们要到北方去，她——”
“哎呀，”斯佳又哭起来，“我对他说了又说，我那么需要他——我怎么也找不到人来管理这家木厂了——我又要生孩子了——可他就是不肯来!——那么我只好卖掉这个木材厂，肯定卖不上好价钱了，但我没办法，估计我们还得挨饿，他却毫不关心，他真是坏透了!”
她说完了，又把头搭在媚兰瘦小的肩上。这时她觉得有希望了，她知道媚兰会助她一臂之力的。媚兰像一只倔强的小鸽子飞到艾希礼面前，责备起他来，这可是她平生第一次啊。
“艾希礼，你怎么能不帮斯佳呢?她为我们付出了那么多!她现在怀着孩子，有什么办法——你居然这样不懂事。我们需要帮助的时候，人家帮了我们那么多忙，现在人家需要你帮一下忙，你却不干了!”
斯佳偷偷地看了艾希礼一眼，看到他脸上带有明显的惊异和犹豫不决的神色。
“媚兰……”他欲言又止，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艾希礼，别犹豫了，想想她为我们做过的事吧!小博出生的时候，要不是她，我早就死在亚特兰大。而且她，她还杀了一个北方佬，就为了保护我们，你知道吗?为了我们，她居然杀过一个人。你和威尔都不在的时候，她就像奴隶一样，干呀，做呀，就是为了养活我们。一想起她扶犁耕地、摘棉花的情景，我就——唉，亲爱的!”说到这里，她又飞奔到斯佳身边，吻着斯佳零乱的头发，“现在，这是头一回她求我们帮她——”
“她为我们做的事，你就不必说了!”
“艾希礼，你想一想!在亚特兰大，不但能帮她，还可以和自己人生活在一起，这对我们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那儿有皮蒂姑妈和亨利叔叔，还有我们的很多朋友，要是到北方去，小博就得和北方佬的孩子混在一块，让他和小黑鬼一起同班上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