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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燃棘 7

他们离开巴黎,正穿过那些浓雾弥漫的广大的平原,十年以前,克利斯朵夫也是在这样一个黄昏来到巴黎。那时他正在逃亡,但那时,他的朋友,他所爱的朋友还活着。

而克利斯朵夫无意中闯到朋友那儿去……

最初克利斯朵夫还没有完全摆脱混战给他带来的刺激,他很兴奋,高声地说话,激动地讲述着他所看到的和所做的那些事,他对自己的勇敢感到十分得意。玛奴斯和加奈也尽量说着话,引开他的注意力。但狂热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克利斯朵夫不出声了,只有两个朋友继续谈话。他被这场混乱弄得糊涂,却并不丧气,他想起了从德国出逃的时光。逃,逃,老是逃……他笑了,他并不为离开巴黎而难过;反正世界这么大,到处的人又都是一样的。只要与朋友在一块儿,那么上哪儿都无所谓。他想第二天早上就能见到奥里维……

他们到了拉洛什。玛奴斯与加奈直等到火车发动才走,克利斯朵夫不停地问在什么地方下车,到什么旅店投宿,在哪个邮局取信件,他们与他道别时,看上去很难过。克利斯朵夫却很高兴,说道:“得了罢,别这么沮丧。后会有期!这又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明天我就写信给你。”

火车开了,他们目送他渐行渐远。

“可怜的家伙!”玛奴斯叹道。

他们回到汽车上,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加奈说:“我觉得我们这么干是犯罪了。”

玛奴斯先是一声不吭,然后答道:“嘿!死的反正死了,我们应该救活的。”

天黑下来,克利斯朵夫也逐渐平静下来,他坐在车厢一角出神,他已经清醒过来,却觉得浑身冰冷。他看了看手,看到了血,那并非自己的血,他不由地打了个寒噤,又想起杀人的一幕,他知道自己杀了人,却不明白为什么。他把战斗的经过回想了一遍,但这回眼光不一样了,甚至搞不懂自己怎么会加入。他从头开始回忆,自己怎样与奥里维一块儿上街,可是一想到这儿,他又糊涂了,后面的想不起来了。他怎么能跟和他有不同信仰的人一起叫喊、打架呢?他们奋斗的目标又不是他的目标。那时他难道不是他自己了?……他的意识,意志,都消灭了。这一点认识让他又惊异,又惭愧,难道他竟不能做自己的主宰吗?……现在,快车把他带向前方,而那个带着他的精神飞奔着的思想也像黑夜一样阴沉,那股引导他的无名的力让他晕眩……他努力想定下心神,结果只是换了一个题目来操心。离目的地越近,他越想念奥里维,越是莫名其妙地不安。

到站的时候,他先张望一下,想看看月台上有没有他亲爱的朋友……下了车,又东张西望。有一两次,他看走了眼,仿佛……噢,不,不是“他”!他去了约定的旅馆,奥里维也不在。这当然没什么奇怪的,奥里维不可能先到。但从此,克利斯朵夫开始焦虑不安地等待起来。

天已大亮,克利斯朵夫到楼上的房间看看,下楼吃了饭,上街闲逛,装得舒适自在。他欣赏了一会儿湖,去铺子里看了看,跟饭店里的姑娘谈笑了几句,翻了翻画报……真是没劲儿。时间过得好慢啊!好不容易到了晚上七点,克利斯朵夫简直不知道干什么才好,便提早吃了晚饭,其实他也没吃什么。于是重新上楼,吩咐仆人要是朋友来了,立刻带他来他的房间。他背对房门,坐在桌子前面,无所事事;他什么都没有,惟一有的是刚买来的一份报。他强迫自己看,却又心不在焉,耳朵老是注意听着走廊里的脚步声。他等了整整一天,昨晚又没睡好,所以十分疲倦,神经很敏感。

他忽然听到房门打开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使他并没有马上回头看。他感到一只手按在他肩上,他转过来,见奥里维的微笑的脸。他并不惊讶,只是说:

“啊,你总算来了!”

可是仅一刹那间,什么都不见了……

克利斯朵夫猛然站起身,把椅子掀翻在地。他呆了一会儿,浑身冰冷,脸色惨白如死人,牙齿格格直响……

从那一刻起——虽然他仍没有确定,他反复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但他已经知道了,他已预感到了将要发生的事。

他再也不能待在屋子里了,便到街上转了一个小时。回到旅馆,有他一封信。啊,他就知道会有信的,他手指颤抖着接过来,奔上楼,拆开,一读到奥里维死去的噩耗,马上晕了过去。

是玛奴斯写来的信,说昨天隐瞒他要让他离开,完全是奥里维的意思:奥里维希望他离开。信上又说到克利斯朵夫留下来什么用也没有,只会白白把命送掉;但克利斯朵夫为了粤里维,为了其他朋友,也为了他自己,是应该活着……奥兰丽也以潦草的字迹附言,说她会料理那位可怜的先生的后事……

克利斯朵夫恢复了知觉后便疯了似地冲向车站,只想掐死玛奴斯。旅馆的穿堂中一个人也没有,街上也空荡荡的,黑夜中有几个晚归的行人,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疯狂的家伙。他像一条恶狗只想咬人,心里只想着:“杀玛奴斯!杀!”他要回巴黎,夜班快车已走了,只能等第二天早上了。那怎么行!他随便上了一班开往巴黎方向的火车。那是一班慢车,逢站必停。克利斯朵夫自己在车上不停地想:“那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在法国境内的第二站,火车竟停下来不走了。克利斯朵夫简直要疯了,他下了车,打听还有没有车,睡眼惺忪的职员们压根儿不搭理他。无论他怎么做,都已太晚了,对奥里维而言是太晚了。他甚至见不到玛奴斯,自己就得先被捕。那么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继续向前吗?回头吗?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呢?……他几乎想去自首了,但潜在的求生的本能拦住了他,劝他回瑞士。两三个钟头之内,去任何地方的火车都没有。克利斯朵夫不想待在候车室里,便走出车站,在黑夜里胡乱地走。一会儿他到达了荒凉的田野,走到了草原,周围散布着些小柏树,表明他正在走近一个森林。他进了林子,没走几步就扑倒在地,嚷着:“啊,奥里维!”

他趴在那儿,嚎啕大哭。

过了好久,他听见远远地传来了一声火车的长啸,便爬了起来,想回到车站,却又迷失了方向。走了一整夜,好累,反正走到哪儿都是一样的,只要一直走,什么也不想,一直走到不会再思想,走到死!啊,要是死了就好了!……

黎明时分,他进入一个法国村庄,已距离边境很远了。这一整夜他都向法国的方向走的。他走进一家乡村客店,大吃一顿,又继续上路。中午,他倒在一片草原上,一直睡到傍晚时分。等他醒来时,天又黑了,他不再疯狂了,只感到痛苦万分,胸口闷得慌,好不容易才捱到一个农家,他要了点儿面包,请求借宿一晚。农夫仔细地端详着他,给他了一个面包,带他来到牛棚里,从外面锁上门。克利斯朵夫躺在草堆上,靠近臭烘烘的母牛,啃着面包,他流泪了,又是饥饿又是痛苦,还好他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开门的声音惊醒了他,他仍躺着不动,心里巴不得死去。农夫站在他面前一直看着他,不时瞟一眼手中的报纸。后来,他走上前,递给克利斯朵夫一张报纸,报上赫然印着他的照片。

“不错,是我。”克利斯朵夫说,“你去告发吧。”

“你起来。”

克利斯朵夫站起来,农夫做了个跟他走的手势。他们走到牛棚后面,走上弯弯曲曲的小路,最后到了一座十字架下边,农夫向前指着对克利斯朵夫说:

“那一边是边境。”

克利斯朵夫稀里糊涂地走了,他不懂自己干嘛要走。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十分疲倦,很想停下来,但他知道一旦停下来,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于是他又走了一整天,身边连一个铜子都没有了,而且他尽量避开村庄,处于一种不受自己控制的奇怪的心理,这个一心求死的人竟害怕被抓住。他如同一头被逼得发了狂的野兽,拼了命地奔逃,肉体上的疲倦与痛苦、饥饿,垂死的生命所感到的模糊的恐惧,暂时压倒了他精神上的悲痛。他只想找到一个地方休息一下,好舔舔自己的伤口。

他越过了边境,看到远处有一个钟楼高耸、烟囱林立的城市,绵延的烟如同黑色的河流,在雨中,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在风中向着同一个方向吹去。他想起有个当医生的同乡住在这里,叫做哀列克?勃罗姆,去年还给他写过信,祝贺他的成功,不论勃罗姆是个多么平凡的人,不论他们有多么生疏,克利斯朵夫此刻如同一头受伤的野兽,挣扎着去投奔他。他觉得就算要倒下,也得倒在一个认识的人家里。

又是烟,又是雨,四处一片朦胧。他到处乱走,什么也看不清,问对了路也会走错了,于是回过头再走。他累极了, 凭着最后一点儿意志支撑着,走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子,爬上一座小石梯,旁边有一所阴森森的教堂,而四周是民舍。六十个红色的石阶向上延伸,隔三级就有一个狭窄的平台,好让人家设一个大门。克利斯朵夫每到一个平台就歇一歇。

他终于找到了他要寻访的人的姓名,便敲起门来——巷子很暗。他很累,便闭上了眼睛,心里一片黑暗……仿佛过去了好几个世纪。……

狭窄的门打开了,一个女人出现了。她的脸背着光,没法看清,但腰身却在屋里亮光的反衬下显得很清楚。她身后是一条长廊,长廊尽处有个小花园。她高高的个子,笔挺地站着,也不说话,只等着他开口。他什么也看不见,却感觉到她在看他。他说要见哀列克?勃罗姆医生,同时说出自己的姓名,每个字都很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来,他又饥又渴,累到了极点。那女人听了一声不吭,走了进去。克利斯朵夫随她走进一间紧闭窗户的屋子。在黑暗中撞到了她;她出去时随手关上门,把他一人留在黑洞洞的屋子里。他的身子紧靠着墙,脑门靠着墙壁,一动不动,怕撞到东西,耳朵嗡嗡响,只觉得头昏目眩。

楼上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有人惊讶地叫起来,又有砰砰的关门声。有人走下来了。

“他在哪儿?”这是个熟悉的声音。

有个人走进来。

“怎么!让客人待在黑暗里!该死的!阿娜,来点儿灯啊!”

克利斯朵夫极度虚弱,又极其狼狈。听到这个噪乱但却很诚恳的声音,感到十分安慰。主人伸出手来,他一把抓住,这时也点亮了灯火。两个人对望着。勃罗姆个子很矮,脸色红润留着乱糟糟的黑色胡须,一双眼睛在眼镜后面和善地笑着,脑门上布满皱纹,显得起伏不平,也很淡漠,头发服贴地贴在头皮上,中分,直通脑后。他长得丑陋不堪,但克利斯朵夫看到他,心中却十分舒服。勃罗姆惊叫着:“老天!你变了这么多!怎么会这样的?”

“我从巴黎来,”克利斯朵夫说,“我在逃亡。”

“我知道,我知道。报上说把你抓起来了,啊!还算运气!阿娜跟我都替你担心呢。”

他停下来,指着那个接待克利斯朵夫的寡言少语的女人,说:“这是我妻子。”

她举着一盏灯,站在那里。她长着结实的下巴,从表情上看出她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灯光照着她的头发,反出赭红的光,她脸上毫无光彩。她僵直地把手伸向克利斯朵夫,胳膊夹着身体;他跟她握了握手,根本不看她,他已支持不住了。

“我是来……”他语无伦次地想解释,“我想这也许……要是你不觉得麻烦的话……你们也许会愿意……收留我一两天……”

勃罗姆马上接口道:“什么一两天!……二十天,五十天,你愿意住多久都行。只要你在这儿,就住在我们家好了。我还巴不得你多住一阵子呢。这是看得起我们,让我们高兴的事。”

克利斯朵夫感动极了,竟扑倒在勃罗姆的手臂里。

“好朋友,好朋友,”勃罗姆说着,“啊,他哭了……怎么啦……阿娜!阿娜!……快呀 !他昏迷了……”

克利斯朵夫昏倒在主人的怀抱里。几小时以来他一直觉得要昏迷,现在终于昏了过去。

等他再度睁开眼睛,已经躺在一张大床上了。打开的窗户飘来一股泥土的气息,勃罗姆在床边弯着腰。

“啊,对不起。”克利斯朵夫结结巴巴地道着歉。

“他是饿成这样的!”勃罗姆叫着。

他太太出去了,捧了一杯东西回来。勃罗姆扶起他,克利斯朵夫喝完了才有了些力气,可是他太疲倦了,头一歪倒在床上,他就睡熟了。勃罗姆夫妇看到他睡了,便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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