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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噢!堂弟,您可别取笑我这乡下姑娘啊!”

“堂姐,要是您了解我这个人的话,您就会知道我最讨厌取笑别人,取笑会使一个人的心绝望,伤害全部感情……”说到这里,他吞下一块涂了黄油的面包,吃相让人看了很舒服。“不,我可能还没有足以取笑人的头脑,所以这使我受了不少损失。在巴黎,一句‘他心地善良’这样的话能把一个人烦死。这句话的意思是:‘可怜的家伙蠢得像头猪。’但是,因为我有钱,而且谁都知道我不管用什么手枪都能在三十步开外第一枪就射中靶子,而且还是在野外,所以取笑我的人还得掂量掂量。”

“侄儿,您的话说明您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您的戒指真漂亮,”欧叶妮说,“让我看看,不介意吧?”

查理伸出手脱下戒指,她的指尖轻轻触到了堂弟粉红色的指甲,不禁脸红了。

“瞧!妈妈,做工多精巧!”

“噢!含金量绝少不了。”娜侬端来咖啡,插了一句。

“这是什么?”查理笑着问道。他指着一个椭圆形的棕色陶壶,涂过油彩,里面是搪瓷的,边上有灰状条纹,煮沸的咖啡翻滚到面上又沉到壶底。

“煮滚的咖啡。”娜侬答道。

“啊!亲爱的伯母,既然我暂住这里,就该做点好事留个纪念。你们太落后了!我要教会你们怎样用夏普达尔咖啡壶煮出香喷喷的咖啡。”

他向她们介绍夏普达尔咖啡壶的一套使用方法。

“啊呀!要像您说的这样麻烦,”娜侬说,“就得花一辈子功夫了。我绝不会这样煮咖啡。噢,还有,要是我煮咖啡,谁来给奶牛割草呢?”

“我来割。”欧叶妮自告奋勇。

“孩子!”葛朗台夫人望着女儿说。

这句话提醒大家,年轻人就要大祸临头了,于是三个女人闭上嘴,怜悯地望着他,令他大吃一惊。

“怎么了,堂姐?”

“嘘!”葛朗台夫人对正要开口的欧叶妮说,“孩子,你知道,你父亲会对先生说的……”

“叫我查理吧。”年轻的葛朗台说。

“啊!您叫查理?多好听的名字呀!”欧叶妮惊喜道。

预感降临的祸事几乎总会发生。这不,正想着老箍桶匠回来心中不觉颤栗的娜侬、葛朗台夫人和欧叶妮听到了熟悉的铁锤敲门声。

“爸爸回来了。”欧叶妮说。

她连忙端走了盛着白糖的盘子,只在桌布上留了几块。娜侬收走放鸡蛋的碟子,葛朗台夫人像一头受惊的小鹿蓦地站了起来。对这种失魂落魄的惊恐,查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喂,你们这是怎么了?”他问。

“我爸回来了。”欧叶妮说。

“那又怎么样呢?……”

葛朗台先生走了进来,锐利的目光扫了桌子一眼,瞧了瞧查理,心里全明白了。

“啊!啊!你们为侄儿洗尘呢,好啊,很好,好极了!”他说话时一点也不口吃。“猫儿上了房,耗子就在地板上跳舞了。”

“洗尘?”查理心里嘀咕着,简直猜不透这一家人的饮食和生活习惯。

“娜侬,把我的酒杯拿来!”老头儿说。

欧叶妮拿来了酒杯。葛朗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刃很宽的牛耳刀切了一片面包,拿了点黄油仔细涂在上面,就站着吃起来了。这时查理正在给咖啡里放糖。葛老头发现了那些白糖。两眼盯着妻子,可怜的女人脸都吓白了。他上前几步附在可怜的老伴耳边问:“你们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糖?”

“娜侬去费萨尔老板那里买的,家里没了。”

这沉默无言的一幕对三个女人的深刻影响简直无法想象。娜侬从厨房里出来向厅里张望,想看个究竟。查理尝尝咖啡,觉得太苦,想再放点糖,可糖已经被葛朗台收起来了。

“侄儿,你要什么?”老头儿问。

“糖。”

“加点牛奶咖啡就不苦了。”主人出主意道。

欧叶妮把葛朗台已收起的盛糖盘子又端出来放在桌上,镇定自若地望着父亲。的确,一个巴黎女子,为帮情人逃跑,用柔弱的双臂拉住丝绳时的勇气绝不比欧叶妮把白糖重新放在桌上时的勇气更足。但巴黎女子会得到报偿的,她向情人骄傲地伸出又青又肿的漂亮臂膀,上面每根受伤的血管都会洒满情人的泪水与亲吻,并用欢乐来治愈。而查理却永远不会明白使堂姐深感不安,心如刀绞的秘密,而这位堂姐已被老箍桶匠霹雳般的目光击垮了。

“你不吃点吗,老伴?”

在家里毫无地位的女人走过来可怜巴巴地切了块面包,又拿了一只梨。欧叶妮大着胆子请父亲吃葡萄:“爸爸,尝尝我保存的葡萄!堂弟,您也吃点好吗?这是我特地为您摘的。”

“噢!要是不拦住,她们会为你把整个索木尔城洗劫一空的,侄儿。你吃完后,咱们一块儿去花园,我有话告诉你,不过,可不是甜的呀!”

欧叶妮和母亲瞧了查理一眼,那种表情,年轻人立刻心领神会。

“这话是什么意思,伯父?自我那可怜的母亲去世后…… (说出这两个字,他的声音软下来了)我不会再有什么不幸了……”

“侄儿,谁会知道上帝想折磨我们的那些苦难呢?”伯母说。

“哒!哒!哒!哒!”葛朗台叫道,“又说蠢话了。侄儿,我看见你那双好看雪白的双手心里真不是滋味。”他指着胳膊尽头天生的一双羊肩般的大手,“这就是捞钱的手啊!你的教养却把用来造公文包放票据用的皮穿在脚上。糟透了!糟透了!”

“您想说什么呀,伯父?要是我听懂一个字的话,我就上吊!”

“跟我来。”葛朗台说。

吝啬鬼“咔嚓”一声收起刀子,喝干剩的酒,开门走了出去。

“堂弟,拿出勇气来!”

姑娘说话的语气令查理不知所措,他跟着严厉的伯父,心中忐忑不安。欧叶妮母女和娜侬抑制不住好奇心,全来到厨房偷偷窥伺两位演员,这出戏就要在潮湿的小花园里上演了。伯父和侄儿起先只是一声不响地走着。葛朗台对查理说出他父亲的死讯不会感到为难,但想到他已身无分文不觉有些同情,他在寻找合适的措辞以缓和表达这一噩耗的方式。“你父亲去世了!”这话没什么了不起,因为父亲总归要死在孩子前面。可“你什么家产也没了!”这句话却包含着世界上所有的苦难。老头儿已经踩着花园小径中间咯咯作响的沙子转了三圈了。在人生的重要关头,我们的心灵同发生悲欢的场所总是紧密相连的。所以查理特别留意小花园中的黄杨、枯萎的落叶、毁坏的围墙,奇形怪状的果树以及深深留在记忆中的秀丽风光的细节,它们通过对欲望的特殊记忆永远同这重大的时刻融为一体。

“今天天气真热,真晴朗。”葛朗台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是的,伯父,可是为什么……”

“那好吧,侄儿,”伯父继续说,“我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父亲情况不好……”

“那我为什么还呆在这儿?”查理叫道,“娜侬!快找驿站的马来。我总能在这里搞到一辆车吧。”说着,他转身面对纹丝不动的伯父。

“马和车都没用了,”葛朗台望着查理说,年轻人沉默不语,两眼发呆,“是的,可怜的孩子。你猜着了,他已经死了。不过这还不要紧,更严重的是,他是用手枪击中头部自杀的……”

“我父亲?……”

“是的,这还不算。报纸上还恶语中伤他呢,好像他们有这种权利似的。给你,念念吧。”

葛朗台拿出从克律肖那里借来的报纸,将那篇骇人听闻的文章放在查理眼皮底下。此刻,可怜的年轻人他还是个孩子,正处在幼稚的感情极易迸发的年纪已是泪流满面。

“嗯,好了,”葛朗台心想,“刚才他的眼睛可把我吓坏了。现在他哭了,就没事了。”接着他提高嗓门说,也不管查理是否在听:“这还没什么,可怜的侄儿,这不算啥,你慢慢会好受的,可是……”

“不会!不会!父亲!父亲!”

“他毁了你,你身无分文了。”

“这与我有何相干?我父亲在哪儿?父亲呢?”

哭声和抽咽声在围墙间可怕地响成一片,还发出回声。充满同情心的三个女人也哭了。泪水和笑声同样会传染。查理再也听不进去了,跑出院子,爬上楼梯,钻进卧室,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脸要远离亲人痛哭一场。

“让头一阵倾盆大雨过去再说。”葛朗台说着走进厅里。欧叶妮母女俩早已坐在椅子上,拭去眼泪,做活的手还在颤抖。“这年轻人真没出息,把死人看得比钱还重。”

听到父亲对最神圣的痛苦说出这种话来,欧叶妮不禁浑身一哆嗦。从此刻起,她开始批判父亲了。查理的哽咽声虽然低沉了,但仍在屋里四处回荡,仿佛来自地下的痛苦呻吟慢慢减弱,直到傍晚才止住。

“可怜的孩子!”葛朗台夫人说。

致命的感叹!葛朗台老头瞧瞧老伴儿,又瞧瞧欧叶妮和糖盘。他想起为不幸的侄儿准备的午餐,便站在厅中央同往日一样平静地说:“啊!夫人!你以后不要再大手大脚地花钱了。我给你钱,不是买糖去喂那个怪小子。”

“这不关妈妈的事。”欧叶妮说,“是我……”

“你长大了就要烦我,是不是?”葛朗台打断女儿的话,“想想,欧叶妮……”

“父亲,您弟弟的儿子在您家里总不该缺……”

“哒!哒!哒!哒!”老箍桶匠用四个半音节说,“一会儿是我弟弟的儿子,一会儿又是我侄儿。查理与你们毫不相干,他身无分文,他父亲破产了。等这个败家子哭够了就叫他滚蛋,我可不让他把咱们家搅得人仰马翻。”

“父亲,破产是什么意思?”欧叶妮问。

“破产么,”父亲解释说,“就是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中最见不得人的事。”

“这或许就是一种罪孽,”葛朗台夫人说,“我们的兄弟可要受地狱之苦了。”

“好了,你又来絮絮叨叨了,”葛朗台耸耸肩对妻子说,“欧叶妮,破产就是盗窃,不幸的是却受到法律的保护。有些人看到纪尧姆·葛朗台正直、廉洁、 就把他们的食粮给了他,而他全部据为己有,只给人家留下了一双眼睛掉眼泪。拦路抢劫的盗贼比破产的人还好点,强盗攻击你,你可以自卫,他也是拿脑袋冒险,而破产的人……总之,查理把脸丢尽了。”

这番话在可怜的姑娘心中回荡,全部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她的正直无异于森林中鲜花的娇嫩,她既不懂世上的道德准则,也不懂似是而非的议论,更不懂什么诡辩术,因此她相信了父亲的这种解释,根本不知道他有意把破产说得那么残酷可怕,不让她明白迫不得已的破产同有预谋的破产之间的区别。

“那么,父亲,您就无法阻止这场苦难吗?”

“我兄弟没征求我的意见,况且他还欠了四百万的债。”

“什么叫四百万,父亲?”她问道,那天真劲儿真像个想要什么就立刻能得到什么的孩子。

“四百万?”葛朗台说,“就是四百万枚二十个苏的钱币,五枚二十个苏才能抵五个法郎。”

“上帝啊!上帝!”欧叶妮叫道,“叔父怎么会有四百万呢?全法国还有人有这么多钱吗?(葛朗台老头摸摸下巴,微微一笑,肉瘤似乎胀大了些)那堂弟会怎么样呢?”

“他要到印度去,按他父亲的意思,他该在那里想法赚大钱。”

“可他有没有去那儿的钱呢?”

“我给他付旅费……一直到……,是的,一直到南特。”

欧叶妮跳起来搂住父亲的脖子。

“啊!父亲,您真好,您!”

她拥抱父亲的热情劲儿让葛朗台羞得无地自容,良心不安。

“赚一百万要很长时间吧?”她问他。

“当然喽!”箍桶匠说,“你知道什么叫一个拿破仑了,五万拿破仑才等于一百万法郎。”

“妈妈,咱们为他诵《九日经》吧。”

“我早想到了。”母亲说。

“怎么?又想花钱了!”葛朗台叫道,“你们以为家里有成千成百的钞票吗?”

这时,顶楼上传来了凄惨的痛哭声,欧叶妮母女吓呆了。

“娜侬,上去看看,可别让他自杀,”葛朗台的这句话把母女俩吓得脸色发白,他转身对她们说:“你们俩可别干蠢事。我要出门同荷兰人商量点事,他们今天要离开这里。然后我去找克律肖,同他谈谈家里发生的事。”

他走了。等葛朗台拉上门,欧叶妮和母亲这才舒舒服服地松了一口气。在此之前,欧叶妮从未在父亲面前感到过拘束。但几小时以来,她的感情和思想时刻都在发生变化。

“妈妈,一桶酒能卖多少法郎?”

“你父亲的酒每桶卖一百到一百五十法郎,我听说有时候可卖到二百法郎。”

“那他要收获一千四百桶酒的话……”

“说实在的,孩子,我不知道一共能卖多少钱,你父亲从不对我说他生意上的事。”

“这么看来,爸爸大概很有钱了。”

“也许是这样。不过克律肖先生对我说他两年前买下了弗罗瓦丰。现在他手头有点拮据。”

欧叶妮对父亲的财产账愈听愈糊涂,也就不再算了。

“他根本就没看见我,这宝贝,”娜侬回来说,“他像一头牛犊躺在床上痛哭流涕,真想不到啊!这可怜的少爷干什么这样伤心呢?”

“妈妈,咱们快去安慰安慰他,要是有人敲门,我们再下楼来。”

葛朗台夫人无法抗拒女儿悦耳的声音。欧叶妮是个品格高尚的人,她已经是成熟的女人了。母女俩上楼去查理的卧室,心扑扑直跳。房门开着,年轻人 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他哭得泪人儿似的,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呻吟。

“真是个孝顺儿子!”欧叶妮轻声说。

这句话的语调显出她已不知不觉动了情,并存着一线希望,葛朗台夫人用慈母般的目光瞅了女儿一眼,对她耳语道:“当心,你要爱上他了。”

“爱他!”欧叶妮说,“啊!你要是知道父亲说的话就好了!”

查理翻了个身,看见了伯母和堂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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