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龙鱼仙辇晃晃悠悠驶进青腰山的时候,我正倚着贵妃榻慢慢享用宜苏昨晚刚做的栗子糕。紫晶珠帘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宜苏的脸被身后的阳光映衬的分外红润。
“姑娘,到家了。”
我三下五除二把剩下的一半栗子糕塞进嘴里,猫着腰钻出车门。
“姑娘,先下来透透气吧,咱们傍晚就能见到山主了。”
我抬起手在额前搭了个帘子,阳光乍现让我的眼睛眯缝着不敢睁开,宜苏从旁边的畛溪里掬了一抔清水洗脸,回头兴奋的冲我挥手。
“姑娘,过来洗洗吧,这水还是那么清爽!”
我在宜苏上游的溪边蹲下,掬了一抔溪水饮下,甘甜清冽的味道瞬间涌向四肢百骸,激活了每一个细胞,把鹿皮袋装满水,我就地坐了下来,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荀草的味道。七百年了,青腰山一点都没变,仿佛还是七百年前我离开时的那个样子。
一路上宜苏喋喋不休的唠叨着她小时候的趣事,大多都是被我拖着闯祸然后被阿娘教训,我也不在车里坐了,跑出来跟宜苏一起坐在龙鱼后面,龙鱼划动着两扇大鳍不高不低的飞在半空中,正好能看到地面的景色,太阳快要落山了,前面依稀有了村庄,再走近些,能看见地上劳作的山民荷锄而归,龙鱼仙辇从天而降,山民们有的翘首,有的指指点点,也有人能一眼认出来,激动的大喊,“姑娘!是姑娘回来了!”周围的山民闻声都慢慢聚了过来,宜苏下车给龙鱼喂了些荀草,龙鱼吃饱喝足后心满意足的打盹去了,看来它对青腰山也十分怀念。
此时的我已经不复当初那个刁蛮泼辣,不知大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但当我看到山民们跟从前一样纯洁朴实的笑脸时,心头顿时轻松许多,仿佛这次回来只是纯粹为了探亲,而不是为了那件事。
宜苏跟大家讲了许多外面的奇闻异事,又给老老少少各自都分发了从山外带回来的市井小玩意,月明星稀,山民们渐渐都散了去,苗婶拉着我的手进了竹屋,她身边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是她儿子孟辛,我记得苗婶做的莲叶羹是村里最好吃的,小时候经常跑去她家里蹭吃蹭喝,那时候孟辛还是个黄毛小子,天天像只小尾巴一样粘在我屁股后面,嗫嚅着一口小奶牙,姐姐姐姐的喊个不停,如今一转眼,已经褪去稚嫩,长成顶天立地的小伙子,我冲他微微笑了笑,他立刻羞红了脸,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支支吾吾的说了声“我去倒茶”,就像只小兔子一样落荒而逃。
苗婶抄起旁边的绣架,我坐在蒲席上边吃着刚做好的莲叶羹边打量着苗婶在绣什么。青腰山是最适宜居住的地方,山灵水秀,气候养人,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大多青春常驻,尤其是山上特有的荀草,两百年一生根,两百年一发芽,再三百年方能长成,服食之后不仅增进修为,更能美容养颜,青腰山每七百年向天帝进贡质量最好的荀草,做成香料或美食供天帝天后使用。苗婶虽已有两千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却还似初嫁的少妇一样明丽动人。苗婶绣的是一对鸳鸯枕套,孟辛这个月十五就要成亲了,我打趣说孟辛如此害羞,到大婚那天指不定紧张的连新娘子的盖头都忘了揭。
“山主算到姑娘初一会回来,姑娘就真的回来了。”苗婶心无旁骛的绣着鸳鸯,灯火把她的脸庞映的绯红。
“唔,时间不早了”,我放下已经吃干抹净的莲叶羹,起来伸了个懒腰,“我该回家了。”
苗婶让孟辛送送我,顺便包了一些栗子糕让他给我,孟辛比我高一个脑袋的个子却还像当初连牙都没长全的小屁孩一样,羞答答的将栗子糕塞到我手上,局促的挠了挠头发,最后支支吾吾挤出五个字来,“姐姐…慢走……啊…”,我看着他这副样子,玩心大起,一想到过几日便是他的好日子,都是要娶媳妇的人了还这么羞涩,一个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孟辛更不好意思了,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一个劲挠着自己的头发,脸红的像个大苹果,恨不得赶紧挖个缝躲进去一样,我怕他再挠下去头发都要被挠光了,有点于心不忍,摸了摸身上,摸出一个琥珀吊坠塞到他手里说,“就当是我送给新娘子的礼物吧,我走了,你快回去吧!”不等他说谢谢,我已经转身上了车。龙鱼仙辇腾空而起,直奔青腰山山顶,山顶矗立着一座不大不小的庙宇,门前站着一身素衣的女子。宜苏让龙鱼在山庙门前缓缓降落,然后跳下车在女子面前单膝而跪。
“山主。”
女子没有答话,只是微微抬眼往车里看了看,我掀开珠帘跳下车来,怯怯的叫了一声,
“阿娘…”
女子这时才朱唇微启,“荁儿(huan,二声),你也还知道回来。”
我抬眼瞧了瞧阿娘,这些年她还是那么风姿绰约,美艳动人,只是清瘦了许多,一身素白月牙裙更显得她弱不禁风,月光照的她眼眸中似乎有点点水光一闪而过,我以为我一路颠簸累的眼花,揉了揉双眼,再看阿娘,眸中哪里还有什么盈盈水光,早已恢复了往日的高傲清冷。
推开别院的门,突然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仿佛看到院子里的石凳上一个颀长的身影慵懒的靠着旁边的棋台,眼眸半眯假寐着,嘴角勾起一个邪魅的弧度,似笑非笑的说,“丫头,你这里的阳光甚好。”
旁边的宜苏看见青荁这副痴相,眸中已然泛起了泪光,轻声唤道,“姑娘…”
回过神来时,一切好似做了一个梦,如今别院里安安静静,一轮皎月当空,凄冷而寂寥。
我仰起头眨了眨眼睛,喉头已有些许哽咽,待眼角的湿意风干,我若无其事的推开房门,屋子里的布置如同我离开之前一模一样,宜苏将床铺好之后,我将鞋子一甩,倒在床上成死猪状,等听到宜苏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和关门声之后,方才睁开眼,从胸前的衣服里摸出一张紫檀木牌位,撩起袖子来擦了擦牌面,夜风微凉,我吸了吸鼻子自言自语,“哥,我们回来了,你不是一直想回青腰山生活吗,丫头带你回来了…”
数日奔波的疲劳结合着浓浓睡意汹涌而来,意识渐渐涣散,唯一清楚的是脸颊上紫檀木冰凉的触感和幽幽的紫檀香味,混沌中仿佛有人推门而入,一袭白衣,我努力想睁开双眼,却被睡意席卷,疲惫压的眼皮甚是沉重,只感觉那白色的身影款款而来,带来一阵淡淡的荀草的味道。
哥…
白色的身影越来越近,我却越来越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见他伸出手,额头上有微微凉意眼前瞬间天翻地覆变了一副模样,又回到七百年前那天,天地一片混沌,分不清白昼黑夜,风卷云生,雷电嘶吼,顷刻间暴雨如注,天地间只剩下黑暗,突然一束白光冲破黑暗,像一把利剑划破所有的绝望,强光中一袭白色的身影冲了进来,霎时间成了世间最美的画面,白色的身影翩翩降落,绝美的脸颊上一道细细的血痕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待发现地上蜷缩着奄奄一息的小小身影,嘴角又扬起一个邪魅的弧度,紫色的瞳孔中却是满满的温柔与怜惜。
“丫头,哥带你回家。”
乌萝看着已然被梦境魇住的青荁,苍白的小脸上冷汗涔涔,双唇紧闭,怀中紧紧抱着一张木牌,整个人蜷缩在一起。
“哥…”
乌萝叹了口气,素手在青荁的额头轻轻抚了抚,她这个女儿吃了太多的苦,却又太过坚强,她自己曾是掌管世间姻缘的神,却无法让自己的女儿得到幸福,七百年了,再见她却已不复当初那个敢爱敢恨的荁儿,自己也不是个称职的娘亲,从未给过她普通母亲那样贴心的关爱,也没有父亲疼惜她,教养她。其实青荁自己倒不像其他单亲的孩子一样总是质问阿娘她为什么没有阿爹,她的阿爹去哪里了,因为像青荁这么调皮爱闯祸,一个阿娘已经够她吃不消的了,要是再加上个阿爹,她的“好日子”就更没戏了。
在青荁的童年里,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和宜苏一起上山捉兔子,下河摸鱼虾度过的,小时候干干瘦瘦的青荁完全看不出一点女孩子的样子,一身衣服往往是早上刚换洗的,傍晚回家的时候已经看不出那曾经是件衣服了。上树去偷灭蒙鸟的鸟蛋结果被大鸟满山追着啄,偷吃棠梨果却不小心碰到树上的马蜂窝…这都不算什么,最让青荁头疼的是被阿娘关起来背各种诗书礼艺,她天生便不是那种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乌萝却偏偏要把她教养成知书达理的闺阁小姐,加上乌萝天性冷傲,在教育青荁的事情只能采取“以暴制暴”的方式,渐渐地在青荁心里,乌萝已经不像是自己的阿娘,更像是个严厉的师父。乌萝哪里不想像个普通的母亲一样与儿女嬉戏,只因天帝曾欠自己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一时找不到好的方法报答,眼看自己的女儿出落的一天比一天婀娜,虽非自己亲生,却愈发有赶超自己当年惊世之貌的趋势,天帝便下了一道旨意,让青荁及笄之年嫁入青丘国,做青丘国的帝后。这道天旨一下,四海八荒之内顿时炸开了锅,青丘国帝君和青腰山少主的婚事成了大大小小的神仙们茶余饭后最火热的谈资,关于青荁的美貌更是被传上了天,有说天帝之子北海龙神对青荁一见钟情,从此不思茶饭,只求抱得美人归,还有说青丘帝君与青腰少主幼时便两小无猜,私定终身…彼时的青荁还只是个横冲直撞爱闯祸的野丫头,听到这些传言的时候她正躲在后山小筑里与秋神司秋喝着紫阳毛尖逃避阿娘的“追捕”,司秋拿出一小盘荀草饼给她就茶吃,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盯着她,一副深有研究的样子,好像她是个万年标本似的,盯得她浑身发毛,满嘴的荀草饼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的,“我看你这右手举着茶壶,左手抓着饼饵,双腿成外八字,满嘴的饼渣渣,怎么也看不出来现在坐在我面前的是未来青丘国的帝后啊…”
青荁本来想豪言壮语一句“老子才不想当什么帝后”的,不料一张嘴,一口气没顺下来,嘴里的点心死死的卡在喉咙里,引得她一阵剧烈的咳嗽,赶紧往嘴里灌了几口茶,又忘了茶是烫的,于是她那张水灵灵粉嫩嫩的樱桃小嘴顿时变成了肥香肠。
司秋此时已经笑得掉在石桌下面了,又装模作样的爬起来清了清嗓子故作担忧的叹了口气,“唉,看你这副架势…山主不知又要操碎多少心喽!”
青荁站起身,右脚踩上石凳,两手一叉腰,操着两根肥香肠作骂街状,“好歹老子跟你也做了这么多年邻居了,你竟这么不待见我!”
司秋忍笑,自顾自的斟满一杯紫阳毛尖,抿了一小口,“你呀还不知道,你现在可是四海八荒内最火的人物了!上至各路神君,下至无名小仙,甚至他们养的坐骑宠物此时都在议论你的美貌,都在幻想着青腰山的少主到底是一副怎样的天人之姿啊!甚至传言说北海龙神都被你迷的魂不守舍,整天追着不放,你几斤几两也就我最清楚,要不要我去给他们爆个料…”
青荁听他这么一说,顿时乐了,心里想着这帮神仙真是无所事事闲的无聊,好不容易有了点花边新闻当然你传我我传你的,传到最后就完全变了样,那北海龙神禺彊确实整天追着她不放,不过却不是因为她的美貌,也不是什么一见倾心的才子佳人风月故事,而是因为禺彊知道荀草美人色,想来青腰山讨要几株拿回去哄宠妃开心,却不料那年的荀草产量甚少,仅有的都准备好进贡到天宫里,禺彊不信,以为青腰山小气不肯给他,在山门前大骂:“本王问你们要东西,那是你们的荣幸,你们这些山野草民如此不识好歹!”,骂完见没人搭理他,便要在青腰山施云布雨毁了那仅有的几亩荀草,却不料被刚好在荀草田里躲着打盹儿的青荁三下五除二给拔了龙鳞,北海和青腰山也因此结下了梁子,那丢了片龙鳞的禺彊对青荁一直怀恨在心,日日想着再闹青腰山,以报上回拔鳞之痛,如今却被四海八荒传成是思慕青荁以致疯癫,不思茶饭,却着实是青荁未曾料到的,连禺彊自己也跟哑巴吃了黄连似的,既不能对外解释说是自己为了跟他老子抢东西去青腰山闹事被拔了龙鳞而日日惦记着报仇,又得干干承受着让他只能闷着心思往肚子里咽的流言蜚语…青荁一想到禺彊那副又青又白的表情,又是忍不住扑哧一笑。
至于青丘帝君跟青腰少主是否真的幼时便私定终身,那便是后话了…乌萝轻轻拭掉青荁额上的汗珠,细心的呵护让青荁的脸色慢慢缓了下来,呼吸渐渐平稳,似乎已经不再梦魇了,原先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松弛下来,乌萝轻轻掰开她的双手,拿过紫檀木牌位来深深看了一眼,“南宫羽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