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牧心正在厨房里烧水，冬天快来了，正是贴秋膘的时候。
早上葛玉龙买了一块猪后臀尖肉送来，让牧心给炖一盆子肉。在伍家，吃肉算是比较奢侈的事，怎么也得半个月才能吃上一回。在所有师兄弟里面，葛玉龙的经济算是比较宽裕的，因此经常接济，贴补点给大家，加之他又是大师兄，又得师父倚重，因此威望颇高。
如今城中的相声艺人，除了易夏伍赵这四大家，还有许多较小的门派，还有不少是单打独斗。但是谈到生存，自然是处于门派之中要更加滋润些，有师父的庇护，师兄弟的帮衬，就算是遇到什么困难，也可以集众人之力蒙混过去。
伍一品虽为伍家的家长，不过他这个人生性不喜张扬，又加上长期被伍太太压迫，只想过平静安宁的生活，因此并没有什么大的志向。
不过，葛玉龙却不同，他一心想将伍家做大做强，收尽可能多的弟子，赚尽可能多的钱。
因此，他急于搞好和高云岚的关系，高云岚不仅是名门子弟，更是带他进入上流社会这个圈子的敲门砖。
说相声给那些平民百姓听，有什么意思？累死累活，不过只能赚一些辛苦钱，但是如果能够进入上流社会就不一样了，那些达官太太们随便赏一个零头，就够他吃一阵子了。
牧心将肉洗净，切成大小均匀的方块，将葱、姜、蒜、花椒、大料等备好，又将丁香、陈皮、小茴香、桂皮等制成料包。她身上穿的是一套小碎花薄袄子，是已故的伍太太做姑娘时的穿戴。袄子和裤子都有些短了，露出一小截白白的手腕和脚踝。她没有配戴任何首饰，只是将头发扎成一个大辫子，用红头绳扎着，垂到腰间。
高云岚站在厨房门口，看到的正是这样一个女子的形象。寒酸、清瘦、却又从容不迫，算不得是惊艳的美人，但却似清水芙蓉，亭亭玉立。高云岚平日里见惯了珠光宝气的贵妇，娇艳袭人的青楼女子，还有一贯泼辣厉害的太太，现在突然看见这么一个素净的姑娘，真真是吃惯了大鱼大肉，乍一沾清粥小菜便觉得无比爽口，从心底里感到舒服。
葛玉龙看着他的神情知道，这事儿算是成了，便上前唤道：“小翠姑娘，高二少爷来了，快转过身来见一见吧。”
他刻意没有称牧心“小师娘”，似乎是想提醒她身份即将转变。牧心早已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因此并不意外，她缓缓的转过身来，不冷不热的说道：“我们这里小门小户，粗茶淡饭的，二少爷到这里真是贵足踏贱地了。”
高云岚笑嘻嘻道：“哪里哪里，依我看这里清静幽雅，好得很。姑娘叫做小翠？”
他早已知道面前这位姑娘就是伍一品新纳的填房，不过他并不在乎。
家里已经有一位明媒正娶的大家闺秀了，现在自己只是想找一个能给自己生孩子，自己又喜欢的人，至于什么身份，倒是次要的了。更何况葛玉龙一直对自己信誓旦旦，伍一品绝对没有碰过她一个指头，现在看来，也的确是少女的模样，并没有一丝一毫市井妇人的俗气。
牧心打心眼里不喜欢郭小翠这个名字，便冷冷道：“我爹娘给我起的名字叫做小翠，不过，我并不喜欢。”
高云岚喜道：“若姑娘不介意，那我来替姑娘取一个名字如何？”
牧心道：“我已经给自己取了名字了。我叫牧心。”
高云岚念了两声：“牧心，牧心？是哪两个字？”
牧心道：“放牧的牧，心灵的心。”
高云岚连忙称赞道：“好名字！没想到姑娘小小年纪，却如此有才气，难得难得。”
他越是这样有意讨好，牧心却越是觉得他面目可憎，是个毫无原则，为了泡妞什么话都能说出来的人。
她没再理会，将肉块倒入沸水锅中，撇开血沫，见二人还站在旁边，便有些不耐烦道：“见也见了，二少爷请回吧，这里油烟大，仔细将您的衣衫给染脏了。”
高云岚满脸堆笑道：“不妨事，衣服脏了，扔了便是。”
葛玉龙忙将他拉到一边，悄声问道：“二少爷，心里可满意？”
高云岚点头道：“挺好的，只是这么个水葱似的人儿，你师父就真舍得放？”
葛玉龙笑道：“菜就算再好，也得有那个牙口。我师父现在是力不从心了，怕把这么个可人儿放在家里，反倒便宜了我们这帮徒弟，所以巴不得早点送走呢。”
高云岚也笑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先把人家迎进家里来，又要送出去，只怕是伤了人家的心呢。”
葛玉龙拍拍他的手腕，拉长了声音道：“那以后就得您来好好疼疼她了。”
高云岚收起笑容，正色道：“那你，就开个价吧。”
葛玉龙哈哈一笑道：“二少爷何必这么急呢，咱们先去喝一盅。”
高云岚可实在是等不了，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道：“别介——有话您就直说，开个价吧，我不会薄待了您，可您也不能狮子大开口，把我咬得血淋淋的。你也知道，我在家里算是混不开的，手里也没有多少余钱。”
葛玉龙笑道：“二少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您从牙缝里掏出一点儿来，就够我们过年的。再说，这钱也不应该您出啊。”
高云岚摇头笑道：“玉龙，你可真够精的——那你说吧，到底要多少钱？”
若高云岚稍微精明一点儿，只需略略打听一下便知道伍家现在急着用钱，大可以压价，可是他向来浪荡惯了，在家里又说不上话，凡事都懒得操心。更何况，葛玉龙说的一点也没有错，这钱，是三姨太出，因为她急切的想抱上自己的亲孙子，这样才有砝码和大少爷分庭抗礼。
葛玉龙道：“我也不随便报价，五百枚银元，如何？”
五百枚银元，对于普通人家来说，那简直是天文数字。但对于高家来说，不过九牛一毛。高云岚一听便道：“五百枚就五百枚吧，那人什么时候可以到我的府上？”
葛玉龙笑道：“她毕竟到伍家也有一阵了，怎么也得有两三日收拾收拾东西，和大家告个别。”
高云岚摆手道：“咳，收拾什么呀，就她那几件破衣烂衫的。这么样吧，我现在先回去和我娘说一声，然后我给送几件衣服来，你们也把她好好打扮打扮。要真是这副样子进了门，那可比我们家的扫地老妈子还寒碜。”
葛玉龙连连称是，他之所以没往高了报，是因为他明白高云岚必然要借此事向三姨太多要些钱。自己报五百，高云岚和三姨太就能说一千。假如自己报一千，那高云岚就能报个两千三千。三姨太虽不会太计较这些小钱，但假如自己报的价钱太高把她惹恼了，那可就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做人要适可而止，没必要因小失大，更何况以后还要靠着高二少爷赏饭吃呢。
肉在锅里炖出了香味，越飘越远，可是牧心一点也不饿。
她看得出来，那个高二少爷是看上自己了，说不定再过几天就会把自己接走。到了那时，自己会怎么样？是要对付难缠的老爷太太，还是要和醋意大发的正室争宠？——可是自己一点也不喜欢这么个油头滑脑的二少爷。
到时候，只怕日子是更加难熬。
她看了一眼外头的小院，墙高大约有三米多的样子，单凭自己是很难逃出去。屋里的窗子全部从外面用木板钉上，用菜刀或许可以砍开，但是动静太大了，难保不被发现。
或者可以求一求伍三十？可是他不过还是个孩子，万一他同意帮自己，事情又败露，那岂不是害得他背叛师门，以后没法做人了？做人又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呢。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假如逃出去了，自己靠什么吃饭？在这个世界里，自己没背景，没学历，没钱，简直就是一个三无人员，而且，家是没法回去的，卖身契已经签了，钱也收了，郭家父母是断然不敢再接收自己的。
想到这里，牧心顿觉前途一片渺茫。
假如自己是个男孩，倒可以找个地方当个学徒，挣不挣钱两说，起码可以养活自己。或者，也可以到饭馆当个跑堂，到客栈当个打杂的。
牧心不由得从怀里掏出小镜子，反复的端详起郭小翠的脸来。
十六岁的郭小翠因为营养不良，所以发育得比较迟缓，身材和男孩子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她的五官秀气，假如把眉毛描得浓一些，头发剃得短一些，说是男孩子，或许也有人会相信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