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六章
为了避免约斯夫的恐吓真的出现，林顿先生叫我一大早就让孩子骑凯瑟琳的小马，护送他回家，他说：
“看来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咱们可没有能力过问了。别对凯茜说他上哪儿去了，从此以后两人不会再来往了，如果让我女儿知道他就在附近，那小姑娘非成天想着串门不可——只要告诉她，小林顿父亲把他接走了就行了。”
一大早五点，我叫醒小林顿，他无可奈何地起床后，我告诉他他的父亲太想念他了，等不及让他休息够，就要接他去住一段时间。当然，我说得很委婉。
“我有父亲？”他听着很奇怪，“我怎么从没听我妈提起过，他在哪儿？我宁愿和舅舅在一起。”
“他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呼啸山庄，”我答道，“就在山那边，等休息够了，走走就可以回到这儿来了。那儿也是你家，你应该高高兴兴地回去探望你父亲。只要你像爱妈妈一样爱他，就会讨他欢心了。”
“为什么我不知道有这样一个父亲呢？”“而且，为什么妈妈不像别人那样和他住在一起呢？”
“他在北方有很多工作，可你母亲却不适应在北方居住。”
“至少妈妈应该跟我提起他呀。”“就像妈妈经常提到舅舅一样。现在我只知道爱舅舅，不懂得去爱爸爸。”我快招架不住他的提问了。
“好孩子都要爱自己的父母，”我答道。“正因为你们不能经常在一起，所以你母亲才不愿提起他，免得你挂念他。好了，咱们得快点儿了，要知道，与其多睡一个钟头，还不如在这美好的早晨，骑阵子马呢。”
“我昨天看到的那个小姑娘也会和我们一起去吗？”
“不，”
“那舅舅呢？”“他没空，我陪你去。”我说。
“舅舅不去，我也不去，”小东西又缩回床上，哭起来，“你到底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呀。”
我吓唬他说不想见父亲的孩子不是好孩子。但是他仍旧不听话，不肯穿衣服。我无奈只好把老爷叫来帮忙。
连哄带骗，说他只要去很短一段时间，而且舅舅和表姐会去看他，等等，这小东西总算肯跟我走了，这一路上我不断信口开河，向他保证一定这样一定那样，坚定他的决心。
毕竟还是个孩子，在带有石楠香味的清新空气，灿烂的阳光以及敏妮舒缓的小跑地鼓舞下，他也显得兴致勃勃了，开始关心起他的父亲以及新家的情况来了。
“呼啸山庄好玩吗？”他问道，山谷里升起一片片朦胧的雾气，在宝蓝色的天空里聚成朵朵白云。小林顿朝山谷望了最后一眼。
“山庄自有它自己的特色，”我答道，“虽然不是很大，但是视野开阔、空气更清新更干燥，对你的健康更有利。也许那幢房子有点儿阴暗，可也够体面的了，可算是数一数二的。有空你也可以在荒原上游荡。凯瑟琳有个表哥叫哈顿?恩肖，他也住在那儿——也算是你的表哥吧，他会带你到处逛逛的。那儿的青坡翠谷可以是你的书房，你的舅舅有时也会来陪你散散步，那些小山是他常常散步的场所。”
“我父亲呢，他也和我舅舅一样年轻漂亮吗？”
“你父亲是黑头发、黑眼睛，块头更大一些，不过他也很年轻。可能他给人的印象是比较严厉，可是他就是那样儿的；他也许没有你舅舅那样温和亲切，——可你得首先对他亲密，这样他才会喜欢你，毕竟你是他亲生的。”
“他是黑头发，黑眼睛！”他低咕着，“那我一点都不像他吗？”
“不太像，”我回答，我对自己说：哪有一点儿像的地方，小林顿那苍白的脸庞，削瘦的身材，尤其是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跟他母亲都不像……她母亲的眼睛晶莹闪烁，而他自己只有由于吃惊而一瞪眼的刹那，才颇具他母亲的神采。
“他怎么也不来看看妈妈和我，”他嘀咕着，“他看过我吗？哎，就算有，我那时准还是个婴儿——我对他毫无印象。”
“他家距你住的地方足有三百英里远呢，十年时间对一个大人来说很快就过去了。没准希思克利夫先生每年夏天都要去的，可都没碰上好时机；现在太晚了——这样扫兴的话，别再问了。”
以后这孩子就一直沉默着，想着自己的事儿，直到我们来到宅子的花园门口前。我开始观察他对新环境的反映。他打量了宅子雕花的门墙和土框很低的格子窗，门前的醋栗丛七零八落的，枞树也歪歪扭扭的。面对这样的环境，他从心里头感觉一点儿也不满意，不过还有希望——也许内部还不错。
在他下马以前，我就过去把门打开。快六点半了，他们家刚吃完早饭，仆人们正收拾桌子呢。约斯夫站在他家老爷的椅子旁边，正兴致勃勃地胡吹一匹瘸马的事儿。哈顿正要到打草场去干活。
“太好了，奈丽！”希思克利夫看见我就狂喊，“这下我不用亲自去把我的财产夺回来了——你把他领来了，让我瞅瞅。”
他站起来三两步跨到门口，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哈顿和约斯夫，好奇得嘴都张大了。这样的架势把小林顿给吓了，不安的眼神在他们三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
“嘿嘿，老爷，他肯定是跟你掉了包了，这不是他闺女吗？”约斯夫假模假势地瞧了一阵说道。
希思克利夫一言不发地死盯着儿子瞧，看得他七上八下的；突然又轻蔑地笑了一下。
“哪里来的美人儿呀，这么让人怜惜，让人心痛！”他叫起来。“不会是用蜗牛和酸奶把他喂大的吧，奈丽？真是比我想象的糟糕得多——我已经有准备了，没想到还……哼哼！”
我让那个战战兢兢的孩子下马，把他领进屋。对于他父亲刚才那番话，他听得莫名其妙，更加不知道是针对他的。对于他面前这个恶形恶状、冷言冷语的男人，他不能肯定就是他的父亲。于是他紧紧搂着我的胳膊不放，越来越不安，等到这个男人终于朝他喊了声：“到我这儿来。”他终于忍不住趴在我的肩膀上哭了起来。
“瞧瞧！”希思克利夫伸出手，蓦地一把把他拖过去，夹在自己的两膝间，然后用手托起他的脸，说道：“别婆婆妈妈的，我不吃这一套，你叫——林顿吧？嗬，真是你妈的乖儿子呀！可我在你身上那部分呢，你这个废物？”
他把帽子从孩子的头上摘了下来，又捋捋他浓密的亚麻色卷发，扭扭孩子细细的胳膊和小手指头儿。小林顿止住眼泪，抬起泪眼朦胧的水蓝大眼睛，观察这个观察他的大人。
希思克利夫已经意识到小林顿的胳膊腿儿毫无力气，他盯着孩子问：
“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小林顿惶恐不安地答道，眼睛一动不动。
“至少听说过我吧？”
“没听说过。”
“没有？你妈妈可太好了，竟然没告诉你还有个老子要你孝敬！那我跟你说，我是你的父亲。你母亲竟然瞒着你，真是个坏心眼的娼妇。嗨，别脸红、别往后缩！看你这孩子还有点血性——乖乖的，我不会亏待你的——我说奈丽，你要是没事就回去吧，累了就坐会儿——我猜你得跟你主子汇报情况去吧。你再不走这小鬼不会安生的。”
“那我要走了，”我答道，“这孩子可是这世上你惟一的亲人了，怎么着也得多疼着点儿——要不你是留不住他的。”
“不用你多操心，我会的！”他说着大笑起来。“这孩子疼的人多着呢——我可是小心独占他的感情了——那就从现在开始疼吧，约斯夫，端早饭来——哈顿，这儿没你的事儿，快滚去干活。奈丽，”他又接着说，“我儿子以后将会成为田庄的主人，作为他的父亲——在我没有确定成为他的继承人以前，他死不得。而且，我要看到我的后代光明正大地成为他们所有产业的主子，他们那些孩子沦为我孩子的仆人，为他耕种自己祖先留下来的土地——会的，我会看到这一幕的，——所以我才留下这个窝囊废，要不然我根本不去看他，我恨他勾起那些恶心的往事！他和我住在一起，会得到最细致的服务的，不比你家老爷差——我已经在楼上为他精心布置了一个房间，我还从二十英里外的地方请来一个教师，他想学什么就教他什么，一星期三次，另外，哈顿随时供他差遣。怎么样，够周到吧。我要让他在同龄人中间显得出类拔萃，是个完美的绅士——其实他不值得让人为他操心——愿撒旦保佑，这孩子还能有一点可取之处。哎，真是个只会像娘儿们一样哭泣的脓包！”
约斯夫端过来一盘牛奶粥，搁在小林顿面前。“我才不要吃这种东西。”他反感地搅了搅碗里的东西。
“不要吃？”约斯夫轻蔑地学了一句。
我发觉这个老头子和他主子一样，瞧不起这孩子，可是他不敢明显表示出来，因为下人们已经得到警告，要尊重他的孩子。
约斯夫悄悄地说：“哈顿少爷小时候也就是吃这东西，够好的了，你还挑。”
“拿走拿走，我不吃。”小林顿气乎乎地说。
“还有什么不好的？”约斯夫拿起粥，索性把盘子举到希思克利夫鼻子下。
“怎么会不好吃？”他问。
“我看他嘴刁，跟他娘一个德行——当年咱们种麦子做面包给她吃，她就嫌咱们太脏！”
“住嘴，少在我面前提他母亲，”他家老爷马上满脸怒容。“拿点他能吃的东西，奈丽。他平常都吃什么？”
我建议给他煮点牛奶或茶，管家便准备去了。
看来还过得去，我心想，他父亲还是存心想照顾孩子的。这孩子体质这样差，他也知道得迁就迁就他。埃德加先生知道，也会少操点心的。
这时一条友好的牧羊犬过来嗅小林顿，他害怕，正转移注意力对付那条狗，我也没借口再呆下去了，便赶紧开溜。可是他马上察觉了，我刚掩上门，里面就传来惊天动地的哭喊声，来来去去就那个意思：
“别把我丢下不管！我不呆在这儿，我不呆在这儿！”
他们赶紧把门闩拉上了——防止他跑出来。我骑上小马，一溜烟儿跑了，我短暂的护送任务也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