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 雨 (2)
“这样两个月过去了——我应该赞美我的法官——他们到处去寻找我想见的那个人。我已经感到绝望了。卡德罗斯没有捉到，秋季的大审一天天地逼近了。然而，在九月八号那一天，也就是案发后的三个月零五天——我认为根本找不到的那位叫布沙尼的长老，自己到监牢里来了，说他知道有一个犯人想和他说话，因此急忙来满足我的心愿。你想想，他的到来给我带来了多大的惊喜，我把自己听到的事情全部讲给他听。当讲到钻石的故事的时候，我有一点儿害怕。令我万分惊奇的是，他竟然证明说那都是千真万确的，同样令我惊奇的是，他对我所讲的一切好像全都相信。于是，我被他的仁爱之心感动了，同时发现他对我故乡的一切风俗习惯都很熟悉，我又想，我惟一真正有罪的一件事，只有从这样仁慈和蔼的嘴里才能够得到宽恕，我就要求他接受我的忏悔，而就在忏悔的心理之下，我把阿都尔的事从头到尾详细地讲了一遍。我这样做虽然是由于良心发现一时冲动，但所产生的效果却是和经过冷静思考以后的一样。我自动承认了阿都尔凶杀案证明我这次确实没有犯罪。他离开的时候，告诉我不要灰心，他会尽力向法官证明我的无辜。
“我很快感到了那位好心的长老为我付出的努力已经见效，因为监狱对我的严格管理已经慢慢松弛。他们告诉我，我的审问已经延期，不再参加当时的大审，而是到下一次巡回审判时再开庭。这时候，上帝保佑，卡德罗斯已经捉到了，他们在很远的一个国外的地方发现了他，把他押回到法国，他供认不讳，推脱说这件事是他妻子策划和怂恿的。他被判终生到奴隶船去当苦工，而我则马上释放。”
“这以后，我想，”基 督山说，“你就拿着布沙尼长老的一封信到我这儿来了对不对?”
‘是的，大人，那位好心的长老显然是很关心我的一切。‘你走私贩子的这种生活，’有一天他对我说，‘如果再这样干下去，将来总有一天会让你一败涂地的，我劝你，出狱以后，还是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做一种正当的行业吧。’‘但是，’我说，‘我怎么能养活我自己和那可怜的嫂嫂呢?’‘有一个人，我是他的忏悔师，’他回答说，‘他对我相当敬重。不久以前，他托我给他找一个可靠的仆人。你愿不愿意去?如果愿意，我可以给你一封信去投奔我的那位朋友。’‘噢，我的长老，’我喊道，‘那该有多好啊!’我举手要发誓。‘不用了，’他说，‘我了解科西嘉人，而且很喜欢科西嘉人——就凭这一点就足够了。哦，拿这个去，’他迅速地写了几行字以后说。我便带了那封信来见大人，您看了信以后，便录用了我，现在我斗胆问大人，您觉得我有一些地方做错了吗?”
“恰恰相反，伯都西奥，我一直觉得你很忠心，诚实，称职。只有一点，那就是你还不很信任我。”
“不，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既然有一个嫂嫂和一个继子，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和我提起他们呢?”
“唉，那是我一生中最为惨痛的经历了，我想您能够想象得到，我急于去探望和安慰我那可怜的嫂嫂，我不再犹豫，马上到科西嘉去，但当我到达洛格里亚诺的时候，我却发现那座房子挂着丧，那儿曾发生过一件非常可怕的事，邻居们至今还记得它，还把它当作谈资。我那可怜的嫂嫂按我的忠告行事，拒绝满足贝尼台多不合理的要求，但他相信只要她还剩有一个铜板，他就会不断地逼她，向她要钱。有一天早上，他又去向她要钱，并威胁她，如果她不把钱如数交给他，那便会发生严重的后果，说完，他便走了，整天不回来，让心地慈善的爱苏泰一个人悲伤。爱苏泰爱他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想到他的行为，她不禁恸哭了一场，看到他还没有回来，又不免伤心地落泪。夜幕降临，她仍然怀着做母亲的那种牵挂，耐心地等他回来。
“十一点钟，他带着两个和他一个鼻孔出气的伙伴来了。当可怜的爱苏泰站起来想要把她的浪子紧抱在怀里的时候，这三个恶棍就捉住她，而且其中有一个——或许就是那个没良心的臭小子，我现在想起来还心惊肉跳——他喊道，‘我们来让他吃点苦头，那时她就会告诉我们钱藏在什么地方了’。
“不幸的是我们的邻居瓦西里奥又到巴斯蒂亚去了，只有他的妻子一个人在家，除了她，再也没有人能够听到我们屋里所发生的一切。贝尼台多那两个残忍的伙伴捉住可怜的爱苏泰，爱苏泰没有想到他们会伤害她，所以她仍以笑脸来对待他们。那第三个可恶的家伙开始把门窗都堵塞起来，然后回到他可恶的帮凶那儿，三人合力堵住爱苏泰的嘴，我那个可怜的嫂嫂看到这种情况，便大声地喊叫起来。这一步成功以后，他们就用火盆去烙爱苏泰的脚，以为这样便能够逼爱苏泰交出那些钱来。我那可怜的嫂嫂在挣扎的时候衣服着了火，他们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不得不放了她。爱苏泰浑身是火，她疯狂地冲到门口，但门已经反扣住了。她飞奔到窗口，但窗口也已经堵住了。所以她的邻居只听到了她那可怕的喊声——爱苏泰在喊救命。后来她的声音逐渐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呻吟，第二天早上，经过一夜的焦虑和恐怖，瓦西里奥的妻子才鼓起勇气出来了，叫地方当局的人打开了我家的门，爱苏泰，已经烧得体无完肤，但却还没有断气。屋里的所有抽屉和暗柜都被撬开了，凡是值钱的东西全部被带走。贝尼台多以后再也没有在洛格里亚诺出现过，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听到任何人提及他。
“发生了这些可怕的事情之后，我便来侍奉大人了，我认为根本不应该提起他们，因为贝尼台多一点下落都没有，而我嫂嫂也已经不在人间了。”
“对那件事你怎么看?”基 督山问。
“这是一种报应，惩罚我所犯下的罪。”伯都西奥回答说，“维尔福一家人应该天诛地灭的。”
“我想是应该这样。”伯爵用一种郁闷的口气喃喃地说道。
“现在，”伯都西奥又说道，“大人您可能知道了吧，我曾在这个花园里杀过一个人，而我又是第一次重新来到这个地方，我的心情很不好，因此劳您问原因。简单地说，我不知道维尔福是不是躺在他自己为自己的孩子所挖掘的坟墓里。”
“没错，一切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基 督山离开他所坐的长凳，站起身来，“甚至，”他说道，“也许那个长老并没有死。布沙尼长老说得没错，你也应该把你的身世讲给我听，这样以后我就不会对你产生误会了。至于贝尼台多，他这样罪大恶极，你后来就没有去打听打听，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在干些什么事情?”
“没有!要是我知道他在哪里，我不但不会去找他，而是会如同见到怪物一样，赶紧躲开他。我再也没有听人提起他的名字，我希望他已经死了。”
“你别那么想，伯都西奥，”伯爵说，“恶人是不会那样就死掉的，因为上帝要照顾他们，把他们当作报复的对象。”
“但愿如此，”伯都西奥说，“我只求今生再也不要见到他。伯爵阁下，”管家卑下地躬身向前，又说，“现在您一切都知道了。万能的主是我天上的裁判官，而您是我地上的裁判官。难道您不想对我说几句安慰的话吗?”
“我的好朋友，我所能够对你说的也和布沙尼长老对你说的一样。维尔福，你所杀的那个人，应该受到那种惩罚的，这是一种公正的报酬，因为他不该那样对你，或许他还有其它我们所不知道的罪行。贝尼台多，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会在某一件事上得到上天的报应的，他会受到应有的惩罚。至于你，在这一点上你是有罪的，你自己想想，从那个坟墓里把他挖出来以后，你为什么不把他送给他的母亲?这是有罪的，伯都西奥。”
“不错，大人。在这一点上，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我做得很不对，在这一点上，我正如你说的一样，是一个懦夫。我救起那个孩子之后，应该马上把他送给他的母亲的，但如果那样，我便会被人细细盘问，而一经盘问，我便会被人捉住的。而我又非常想活命，一半是为了我嫂嫂，一半是出自我那侥幸的心理，我在报仇以后，是希望能够干干净净地脱身。或许，那种贪生怕死的本能使我不敢去冒脸，哦，我还不如我那可怜的哥哥勇敢。”
伯都西奥说这些话的时候用手遮住了自己的脸，而基 督山则用一种无法描写的目光望着他。伯爵暂时沉默了一会儿，这短暂的沉默使周围的气氛更加严肃，尤其是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然后，他用一种反常的口气说道：“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吧，而为了正式地结束这段话，我可以把布沙尼长老对我说的几句话重复给你听，‘一切罪恶只有两种救药——时间和沉默。’伯都西奥先生，我想一个人在花园里散一会儿步。你在那可怕的场面里是一个演员，旧地重游会唤起你痛苦的回忆，但我几乎可以说是觉得很高兴，觉得这处产业的价值也已经增加了。你知道，伯都西奥先生，树木之所以可爱，是因为它给人们带来了绿阴，而绿阴之所以可爱，是因为它充满了幻想。我在这里买了一块花园，原以为只不过是买了一块四壁环绕的地方罢了，没想到这个地方突然变成了一个鬼影幢幢的地方，而那又是契约上不曾提到的。我现在就喜欢鬼，而我从来没有听过死人在六千年间所造成的伤害而活人在一天之间就造成了。去休息吧，伯都西奥，你去好好睡觉吧。如果你的忏悔师没有布沙尼长老那样宽容，如果我还活着，你可以派人来找我，我可以来安慰你的灵魂，你可以安心地到那个极乐世界去。”
伯都西奥毕恭毕敬地鞠了一个躬，转身叹着气走了。当他从伯爵的视野消失的时候，基 督山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三四步，轻声地说：“这里，就在这颗梧桐树下，是婴儿的坟墓。那边是通向花园的小门。那个角上是通往寝室的暗梯。这一切不用我写在笔记本上，一切都在我的眼前，就在我的脚下，就在我的周围，一切都是活生生的事实。”
伯爵又在花园里转了一圈，重新踏上他的马车，伯都西奥看到他的主人脸上带着深思的表情，便一言不发地坐到马夫的旁边。马车迅速向巴黎奔去。
那天晚上，到达香榭丽榭的寓所之后，基 督山到全屋各处看了一遍，好像对这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非常熟悉似的。尽管他领头走在前头，却没有摸错一扇门，走错一条走廊或楼梯，总能毫无差错地到他想到的地方去。阿里陪他作这次夜间观察。伯爵首先向伯都西奥吩咐了一番，告诉他屋子里如何进行改进和变换，然后拿出表看了看，对旁边毕恭毕敬的黑奴说道：“现在已经十一点了，你有没有去通知那些法国佣人?”
阿里用手指指了指留给希腊美女用的几个房间，那些房间和其它所有的房间都隔离开来了，当房门被门帘遮住的时候，你根本不能发觉这里还有一间客厅和两个房间。阿里指了指房间，又伸出左手的三个手指，然后，又把手放在他的头下，闭上眼睛，装出好像要睡觉的样子。
“我懂了，”基 督山说道，他很明白阿里的手势，“你的意思是三个女佣人在寝室里等着。”
“是的。”——阿里连连点头。
“夫人今天晚上一定是累了，”基 督山又说，“她马上便会想休息的。叫那些法国佣人不要左问右问打扰她，叫她们行礼以后就回来。你也小心一点，别让那些希腊佣人和这个国家的佣人勾结。”
阿里鞠了一个躬。正在这时，他们听到了喊门房的声音。大门开了，一辆马车辘辘地驶进车道，在门廊的台阶前面停了下来。伯爵下了台阶，走到已经打开的车门面前。他把手伸向一个青年女人，那个青年女人全身都裹在一件绿色绣金的披风里，她把伯爵的手举到唇边，敬爱地吻了一下。他们用荷马神话诗的那种铿锵的语言谈了几句。那个女人说话的时候十分亲切，而伯爵答话的时候则神气温和庄重。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基 督山在意大利的伴侣，那个可爱的希腊女人。阿里手中拿着一支玫瑰色的蜡烛在前面引路，引她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休息。一小时以后，屋里的灯全部熄灭了，也许大家都已经入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