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生态度 (1)
如果基 督山伯爵在法国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话，那他便能知道维尔福这次来访的重要性了。不管是新国王还是老国王，不管是立宪派、自由派还是保守派执政，维尔福先生在朝中的地位都是相当牢固的，大家都认为他很能干，如同那些在政治上一直平步青云的天才一样，许多人恨他，许多人却热心地保护他，然而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喜欢他。在司法界他有很高的地位，而且以不卑不亢的态度维持这种地位。他的会客室，在一个年轻的妻子和他那个满十八岁的、前妻的女儿的管理之下，小心地按照传统的方法布置，严格遵守各种礼节和政府条令，对理想主义深恶痛绝——这便是维尔福先生的特点。
维尔福先生不但是一位法官，而且还擅长外交活动。他现在的地位来自于和前朝的关系，每谈及前朝，他总是表现出毕恭毕敬的态度，他所知道的事情非常多，因此他不但受人尊重，还经常接受人的咨询。如果人们能把他除掉，那事情便不是现在这样了，如同不听国王命令的封建地方官一样，他住在一个坚不可摧的宫殿中。这个宫殿便是检察官这个职位。他非常巧妙地发挥了这个职位的作用，利用其种种优势，他绝不辞职，至多请人暂时代理一下，以摆脱处于被反对的地位而保守中立。维尔福先生很少出去拜客，也很少回拜。他的妻子代他会客，这是人所共知的，大家都认为他公务繁忙，实际上他是出自一种骄傲的理由，这正是贵族的本质——的确，他信奉“只要你自以为了不起，别人也会以为你了不起。”这句格言在我们的社会里竟然比希腊人的那句“认识你自己”更加有用一百倍，因为我们已经用那更加简捷、省力并且更加有利的“认识旁人”的学问取代了希腊人的这句格言。
在他的朋友眼中，维尔福先生是个可靠并且有力的保护者，在他的仇敌眼中，他是个沉默而冷静的死对头，而对那些两者都不是的人来说，他是一尊法律的化身。高傲的神气，毫无表情的面孔，沉着冷淡或锐利询问的目光，这就是维尔福先生。他不但巧妙地度过了接连而来的四次革命，而且在革命中建立并巩固了他升官发财的基础。全法国都知道维尔福先生是法国人中最不好奇和最不怕麻烦的一个。他每年都开且只开一次舞会，在这个舞会上，他只露面一刻钟，也就是说，比国王开会时出现的一小时还要少四十五分钟。他从来不到戏院，音乐会，或任何公共娱乐的场所。当然，有时他会玩玩威斯特牌戏，但这种时候也是很少的；而且那时他必定小心挑选有资格和他一起玩的牌友，如大使、大主教、亲王、总统或寡居的公爵夫人之流。现在将车停在基 督山伯爵门前的，正是我们说的这个人。随从进来通报维尔福先生来访的时候，伯爵正靠在一张大桌子上，凝神从一张地图上寻找从圣彼得堡到中国的路线。
检察官走了进来，他的步伐同他步入法庭时一样庄重和合度。我们曾见过他，那时他在马赛当代理检察官，还是那个人，更确切点儿说，是原来的那个人达到最完美的时刻。“自然”虽然毫无例外地在他的身上也造成了某些变化，但它在改变他的过程中却丝毫未能使他走样。从前的他是消瘦、苍白的，现在则已变成了羸瘠且焦黄；原本就深陷的眼睛现在凹得更深了；他那一副架在鼻子上的金边眼镜，似乎成了他脸上自然的一部分。除了领带是白的以外，他全身上下都是黑色的。只有那穿在钮孔上的几乎令人难以觉察的红丝带，好像是用铅笔划出来的一缕血丝，它提示人们，这不是丧服，只是一套普通的衣服。基 督山伯爵虽然自制力极强，这时，在还礼以后，他竟也带着压不下去的好奇心仔细地观察起这位法官来，而对方一向是个怀疑心极重的人，尤其不相信社会上有所谓的奇人奇事，所以也就非常想看出这位外国贵宾(已经有人这样称呼基 督山了)到底是一个转移阵地一显身手的大骗子、不法之徒呢，还是一个来自圣海的王子或《一千零一夜》里的苏丹。
“阁下，”维尔福说，说话的语气就像是法官在演讲一样，似乎即使在社交的场合也不能或不愿放弃这种腔调，“阁下，昨天承蒙您全力相助，救了我的妻子和儿子 ，我觉得自己有向您致谢的义务。因此，请允许我履行这个义务，向您表示我由衷的感激之情。”即使他在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在那法官的严厉目光里，仍然保持着他一贯的骄傲的神气。他说这些话时脖子和肩膀都硬梆梆地一动不动，语气和音调依旧是法庭上的首席检察官的调子，所以那些恭维他的人说他是法律的化身。
“阁下，”伯爵同样冷冷地回答道，“我非常高兴能有机会为一个母亲保全了她的儿子，俗语说得好，母子之情是世界上最神圣的情感。而我好运，却使得俭下您必须履行一种义务，而您能够履行这种义务，无疑是给对方以莫大的荣耀；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种荣耀维尔福先生是不轻易肯给的。但是，你所给予的这种光荣不论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却也难以与我内心中所感到的满足相比。”
维尔福先生决未料到他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吃了一惊，像是一个全身武装的军人感到他身上穿的甲胄上被人猛击了一下似的，他的嘴唇轻蔑地微微一弯，这表示，从此时起，在他的心目中基 督山伯爵已不复是一个文明的绅士。他四下环顾，想找出一样东西来作为把谈话继续下去的资料，因为刚才的那个话题似乎已走入了死胡同。他发现了桌子上基 督山伯爵刚刚在研究的那张地图，于是说：“您似乎在研究地理吧，阁下。这是一门很有意义的学问，尤其对您来说，我听说，凡是这张地图有名的地方您都已经到过了。”
“是的，阁下，”伯爵回答，“我很想把人类从整体上进行一番哲学的研究，而您却天天都在作个别的实验。我相信，从整体来推论部分比从部分来求解全体要容易得多。这是代数学上的一条公理，我们应该从已知数来推论未知数，而不是从未知数来求已知数，请坐，阁下。”
基 督山用手指了指一把椅子，于是检察官不得不向前移动几步坐下，而伯爵却只须向后一倒便坐到了他的椅子上。所以伯爵背对着窗，侧面对着他的客人，肘部撑在那张当时正在谈论的地图上，这一篇谈话也像以前与邓格拉斯和马瑟夫谈话的时候一样，是随着环境和对方的人格而变化的。
“啊，您自称为哲学家，”维尔福沉默了片刻以后回答，他乘着这沉默的片刻悄悄地喘了口气，如同一个摔跤家遇到了强有力的对手，“哦，阁下，真的，如果我也像您这样无所事事的话，我一定会去找一件更有意义的事来做。”
“老实说，阁下，”基 督山答道，“如果把人放在一只日光显微镜底下来看，他确实只是一条丑陋的毛虫。您说我无所事事，真的，现在我也问您一句，您自己呢?您认为您是有事做的吗?说得更确切点儿，您是不是认为您所做的一切都够得上称为‘事’?”
维尔福的惊奇不禁又增加了一层，他没料到这个陌生的敌人所作的第二次攻击竟是如此的猛烈。这位法官很久没有听到，说得更正确些，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样强有力的怪论。检察官努力来回答这些攻击。“阁下，”他答道，“您是一位异乡人，而且没有记错的话，您自己曾说过，您曾在东方诸国住过很长时间，所以您不能理解，人类的法律是怎样地值得我们进行审慎详细的研究，因为野蛮国家的法律是非常不健全的。”
“噢，不——不，恰恰相反，阁下，这一切我都知道，因为我是专门研究各国法律的。我曾拿各国的刑法来和自然法进行过比较。但我必须说，阁下，我常常觉得原始民族的法律——就是报复法——最符合上帝的法律。”
“如果采用了这条法律，先生，”检察官说，“我们的法典就可以大大简化了。假如真要这样，那么正如您刚才所说的，法官们就真的没有什么事可做了。”
“这种情形也许会来的，”基 督山说，“您知道，人类的发明是从复杂趋向简单，而简单的总是最完美的。”
“但目前，”那法官又说，“我们的法典却正处于鼎盛时期，它是根据茄立克族的风俗，罗马法律和法兰克族的惯例，从这一切相互矛盾、相互抵触的条例中总结推断出来的——而那种种知识，您一定也同意，不经过长期的努力是无法获得的，要获得这种知识必须经过一番刻苦深入的研究，而且还必须要有坚强的脑力才能保存它。”
“我完全同意您的观点，阁下，但即使有关法国法典的一切您全知道，也仅仅是一部法典，而我所知道的，却是世界各国的法典。英国的，土耳其的，日本的，印度的法典，对我来说，都和法国的法律一样熟悉。所以我刚才说得很对，相对地说——您应该知道，一切都是相对的，阁下——相对于我所完成的工作来说，您所需要做的是太少太少了，并且和我所学到的一切知识来比较，您还必须学很多很多的东西。”
“但您学这些知识是为了什么呢?”维尔福惊讶地问道。
基 督山微笑了一下。“真的，先生，”他说“我看您虽有智士之誉，但您对周围事物的见解，却仍抱着社会上那种唯物的和通俗的观点，始于人而终于人，即，是人类观察事物时所可能采取的最局促，最狭隘的一种观点。”
“阁下，您能否解释得清楚些，”维尔福说，他愈来愈惊奇了，“我实在——不——十分——明白。”
“我是说，阁下，由于您的眼光只放在各国的社会机构上，所以您能看到的只是那些机器的转动，却看不到使它转动的那位崇高的工程师，我是说您在前后左右所认识的，只是那些由部长或国王签发了委任状的大小官吏。但在这些挂名的官吏，部长和国王之上，还有上帝所委派的人。上帝却不是派他们来充位的，而是要他们执行任务的——他们却没有在您那狭窄的眼光中。所以人类的弱点是由于他们自身器官的衰弱和不健全而产生的。多等亚斯把那个恢复他的视力的天使看作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每个国家都把那个受天命来毁灭他们的阿提拉看成是和其他征服者同类的征服者，因此为了让人们认识他们，承认他们，他们不得不宣布自己的使命。前者不得不说：‘我是主的天使。’而后者说：‘我是上帝的惩恶使。’这样，他们两人的神性才能大白。”
“那么，”维尔福说，他越来越惊奇，真的以为自己是在和一个神学家或是疯子说话，“您认为您自己就是您所提到的那些特种人物中的一个吗?”
“难道我不可以吗?”基 督山冷冷地说。
“对不起，阁下，”维尔福回答道，他简直有点惊呆了，“想必您可以原谅我，因为当我来拜访您的时候，我没想到会遇上一个知识和见解远远超出常人理解范围之外的人。像您这样一位富有的绅士——至少，人们都是这样说的，请您原谅，我并不是查问您，只不过是复述别人的话而已——我说，像您这样有钱的特权阶级，竟会把时间浪费在社会空论或哲学幻想上，在我们这些被文明社会所腐化了的可怜虫之间，的确是不常见的事，因为社会空论或哲学幻想最适宜于去安慰那些命穷运蹇无法享受世上荣华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