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圣?米兰夫人 (1)
维尔福先生家里确实是发生了祸事。太太和小姐已经参加舞会去了，维尔福夫人曾竭力劝她的丈夫与她们一起去，但她的努力并没有成功，检察官还是照常把他自己关在书斋里，面前堆了一大堆文件，这样一大堆文件谁看了都会吃惊，但一般总是难以满足他强烈的工作欲。可这一次，这些文件只是借口而已，维尔福静处的目的不是工作，而是为了反省自己。门早已闩上了，仆人那里也已吩咐过，除非有重要大事，否则不许来打扰他。于是他在圈椅里坐了下来，开始细细地思索这一星期来扰得他心神不安、始终痛苦地在他的头脑里萦绕不已的那些事情。
然后，他并不去碰他面前的那个文件堆，却打开写字台的抽屉，按一按密码，抽出了一包宝贵的文件。这包文件被很细心地整理过，编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代码，里面是人名和记录，都是他在政治途径上、金钱事务上、以及他那些神秘的恋爱事件上的敌人。他们的数目现在已十分庞大，他开始有点害怕起来。但这些名字虽然有力，却也曾常常使他满意地微笑，像一个到达了山顶的旅客回头俯视那些曾让他历尽艰苦的山峦岩崖以及狭途。他在他的记忆中把所有的名字都默诵了一遍，又与名单上对照了一遍，研究了一番，他摇摇头。“不!”他低声说，“我的敌人没有哪一个苦苦地工作这么久的时间，等到现在才用这个秘密来压垮我。有时候正如哈姆雷特所说的：
事实总会升起到人们的眼前。
即使全世界的泥土压住它也是枉然。
但是，象一团鬼火似的，它虽然升起来，但却会引人误入歧途。那个科西嘉人大概曾把这个故事告诉了教士，那个教士就把它宣传开了。基 督山先生或许曾从旁人嘴里听到过，而为了查明真相——但他为什么要查明这件事情的真相呢?”维尔福先生在思索了一会儿以后，这样自己问自己。“但这和这位基 督山先生或柴康先生有什么关联呢?他是一个马耳他船商的儿子，曾在塞萨利发现了一个银矿，现在是第一次来访问巴黎——他何必要追究这样一件悲惨、神秘和不必要的事实呢?布沙尼长老和威玛勋爵——那个朋友和那个仇人——所给我的各种信息虽不大相同，但据我看来，有一点是可以明确断定的——就是不论在哪一段时间，不论在哪一件事情上，不论在哪个地方，他和我之间都不曾有过任何接触。”
但维尔福所说的这几句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怕的倒不是事情败露，因为他可以辩护或否认它的真实性，他并不十分害怕那突然在墙上出现的血字；他真正急于想知道的是，究竟这些血字出于何人之手。他竭力抑住自己的恐惧，开始幻想起来。他以前常幻想他的政治前途，这是他野心的幻想的主题，但今天他没有去想那方面的事情。他深怕惊醒了他压抑这么久的敌人，只为自己想象一幅限于享受家庭之乐的远景。他正在这样幻想的时候，前院里传来马车的声音，接着他听到一个老年人的脚步踏上楼梯，后面跟着一片哭泣和悲叹声，这是仆人们的常态。借此表示他们也很关注主人的喜怒哀乐。他拨开门闩，几乎立刻就闯进来了一位老太太，臂上挽着披肩，手里拿着帽子，并不等仆人通报。白发压着她黄色的额头，她的眼睛本来已因年老而深陷了下去，现在几乎已经消失在那因伤心过度而发肿的眼皮底下了。“噢，阁下，”她说——“噢，阁下，简直太不幸了!我就要死了，是的，我一定要死了!”
于是她就倒在那张离门最近的椅子上，低声哭泣起来。仆人们站在门口，不敢进去。诺梯埃的老仆人在主人的房间里听到了那一片嘈杂声，也赶来站在后面，大家都望着她。维尔福站了起来，向他的岳母——因为这位老太太正是她——奔了过去。“发生了什么事了?”他喊道，“您为什么这样悲伤?圣?米兰先生没有和您一同来吗?”
“圣?米兰先生死了!”老夫人回答，脸上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她看来似乎已经麻木了。
维尔福后退了几步，两手紧紧地绞在一起，喊道：“死了?这也太突然了!”
“一个星期以前，”圣?米兰夫人继续说，“我们吃过午餐就一同乘马车出发。圣?米兰先生已经好几天都感觉不舒服了。但是，想到又可以看到我们可爱的凡兰蒂，他就鼓起勇气，不顾自己的痛苦，照常起程。当我们离开马赛有十八哩路时，吃了一些他常服的金锭丹以后，他就沉沉地睡去了。我发现他睡的有些不正常，但我又不敢叫醒他，我好像觉得他的脸色转红，他的太阳穴上的血管比平常跳得厉害。但因为那时天色渐渐转黑了，我看不清楚，就让他去睡了。突然间，他发出了一声含糊不清的痛苦的叫喊声，像是一个人在梦中受到了痛苦似的，他的头猛然向后一倒。我喊住车夫，叫圣?米兰先生，我用我的嗅盐给他闻，但一切都完了。我坐在一具尸体旁边到达了埃克斯。”
维尔福半张着嘴站着，吓呆了，“您请过医生了?”
“立刻去请，但是，已经太迟了。”
“是的。但医生至少能说出可怜的侯爵是怎么病死的。”
“噢，是的，阁下，他告诉我说是一种中风。”
“那时您怎么办呢?”
“圣?米兰先生常常表达一种愿望，假如他不是死在巴黎，就把他的尸体运回家墓来。——我把他装在一具铅棺里，让他先走几天。”
“噢，可怜的母亲!”维尔福先生说，“您这么大的年纪，经过了这样大的一个打击以后竟还要去完成那个遗愿!”
“上帝支持我经过这一切!而且，如果可怜的侯爵在世，我为他所办的那一切事情他当然也会为我办的。不错，自从我离开他以后，我似乎已经麻木了。我不能哭，他们说，到我这样的年龄，我们是不再有眼泪的了。可是，我以为当一个人遇到祸事的时候，我们是应该有力量哭的，凡兰蒂在哪儿?阁下。我是为她而来的，我想见见她。”
维尔福觉得如果回答说凡兰蒂去参加舞会了未免太残酷了，所以他只说她和她的继母一同出去了，可以派人去找她回来。”
“马上去找。阁下，我请求您马上去找。”
维尔福扶起圣?米兰夫人，领她到他的房间里。“您休息一下吧，母亲。”他说。
侯爵夫人听到这句话，就抬起头来。眼前的这个人使她这样突然地想起了她无限怜惜的女儿来，她觉得她的女儿还活在凡兰蒂的身上。她被“母亲”这一词感动了，顿时老泪纵横，卧倒在一张罗圈椅前，把她那白发苍苍的头埋在椅子里。维尔福让女佣人照顾她，而老巴罗斯则惊慌地跑去报告他主人去了——因为最使老年人害怕的事情，莫过于死神暂时放松对他们的警戒而去打击另外一个老年人。当圣?米兰夫人还跪在地上，在那儿狂热地祷告的时候，维尔福已叫人备好了马车，亲自到马瑟夫夫人那里去接回他的妻子和女儿。当他在舞厅门口出现的时候，他的脸色是这样的苍白，以致凡兰蒂急忙向他奔过来，说：
“噢，父亲，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了吧?”
“你的外婆来了，凡兰蒂。”维尔福先生说。
“外公呢?”那青年女郎浑身颤抖，疑惧地问。
维尔福先生的回答只是去伸手扶住她的女儿。这只是时间问题，因为凡兰蒂的头发晕，她已经站不稳。维尔福夫人立刻赶过来扶住她，一面帮助她的丈夫把她扶到马车里，一面说：“真是怪事!谁能想到呢?啊，是的，这件事情太突然了!”于是，那不幸的一家人走了，留下一片阴云笼罩着其他与会的人们。
凡兰蒂发现巴罗斯在扶梯下等她。“诺梯埃先生希望今晚见您一次。”他低声说。
“告诉他，我见过我亲爱的外婆后就来。”她回答，真心觉得目前最需要她帮助的是圣?米兰夫人。
凡兰蒂发觉她的外祖母躺在床上。在这一场伤心的会见里，静静地爱抚、心痛的哭泣、断续的叹息、发烫的眼泪，就是经过的一切。维尔福夫人依靠在她丈夫的臂膀上，保持着外表的敬意，至少对那个可怜的寡妇。她没过一会儿就对她的丈夫悄声说：“我想，假如你允许的话，我还是走开的好，因为我在这儿会使你的岳母更加难过。”
圣?米兰夫人听见了她的话。“是的，是的，”她温和地对凡兰蒂说，“让她离开吧，但你要留在这儿。”
维尔福夫人走了，凡兰蒂留在了床边，因为那个检察官被这个意外的死讯弄得不知所措，也跟着他妻子离开了。
现在回头来讲讲老诺梯埃，我们前面说过，诺梯埃听到家里的吵闹，就派他的老仆人去责问原因；巴罗斯一回来，他那机敏的眼光就向他的使者望去。
“唉，老爷!”巴罗斯慨叹道，“发生了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了。圣?米兰夫人到了，她的丈夫死了。”
严格地说，圣?米兰先生和诺梯埃之间从未发生过友谊。但是，一位老年人的死总会影响另一位老年人。诺梯埃的头无力地垂在胸前，显然心里很难过，在想什么心思，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凡兰蒂小姐吗?”巴罗斯说。
诺梯埃做了个肯定的表示。
“她参加舞会去了，这您是知道的，因为她曾打扮得整整齐齐地来向您告别过的。”
诺梯埃又闭一闭他的左眼。
“您想见她，是吗?”
诺梯埃又做了个肯定的表示。
“嗯，他们一定已经去马瑟夫夫人那里去接她了。我去等着，等她回来的时候让她到这儿来。您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那个废人回答。
所以，正如我们已说过的，巴罗斯就去等着凡兰蒂，把她祖父的希望告诉她。所以，凡兰蒂在离开圣?米兰夫人以后就来看诺梯埃。圣?米兰夫人终于因过度劳累而沉沉地睡去了。在她伸手所及的地方，他们摆了一张小桌子，桌上摆放着一只玻璃杯和一瓶橙汁，这是她所喜欢的饮料。于是，我们已经说过，那年轻的姑娘就离开床边去看诺梯埃先生。凡兰蒂吻了老人一下，老人则用带着无限怜惜的眼神望着她，以致她自以为已经枯竭了的眼泪又充满了眼眶。那位老先生依旧用那样的眼神望着她。
“是的，是的，”凡兰蒂说，“您的意思是：我还有一位慈爱的祖父，对吗?”
老人表示他的意思正是如此。
“唉!幸而我还有，”凡兰蒂答道，“要是没有的话，我可怎么办呢?”
这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巴罗斯觉得经过了这种悲哀的事件以后，每个人都需要好好休息，他自己也很想去睡了。诺梯埃也不会说，他所需要的休息就是看看他的孙女，所以就让凡兰蒂走了，因为忧愁和疲乏已使她看起来像病了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