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秋,天气说热不热,说冷也不冷,淮安城内外却弥漫着一股萧瑟冷凝的气氛,硬给这逐渐深浓的秋意更增添几分霜寒。
淮安知府衙门内人满为患,无数从各地蜂涌过来的难民们占据了大老爷升堂办公的地盘,进出的衙役们小心翼翼的落脚,唯恐一不小心踩到某个爬在地上的小娃娃,惹起哭声震天。
“大人,大人……”衙役一进入后堂,马上扯开嗓门呼唤,后堂内呼啦啦窜出一群人,为首的一身黑地彩绣鸂鶒朝服,未戴官帽,清癯的脸上满是焦灼,正是淮安知府马友德。
“外面形势如何?”不待衙役歇口气,马友德冲上去急急问道,身后师爷捕快等人也一脸殷切。
那飞奔进来的衙役也顾不得礼数,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抓起茶壶也顾不上杯子,直接往喉咙里倒,待稍微解渴之后,才一抹唇,大声道:“北边蛮胡破了幽云城,屠尽守城大将军连城仲一家四十二口,抛尸城门示众。幽云百姓感念连将军一门忠烈,宁死不愿在蛮胡统治下生活,所以举城南逃。幽云周边城镇百姓也随之南逃,小的去打探消息时,城门外又聚集了数不清的百姓。”
“屠城?”马友德瞪眼,傻愣愣的看着衙役,仿佛他就是那一片血腥。
后面师爷也轻轻“咦”了一声:“连大将军镇守幽云城多年,与蛮胡多次交战,守边有功,却不料落得如斯下场。”
其余人皆唏嘘不已。
马友德却又急急的拉起那衙役衣领,问道:“确认连家尽灭,无一活口?”
那衙役有些被吓倒,顿了顿才说道:“逃难来的百姓都如此说,蛮胡残忍酷烈,连未出月的婴孩都未放过,四十二具尸身摆于城门口足百日,如有活口怎能无一人出面收尸?”
马友德脸色死灰,身体如遭重击般直直往后倒去,亏得师爷与众衙役及时扶住才未摔倒。众人手忙脚乱将他扶至主位坐下,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茶水,半晌总算回过神来。
师爷一边吩咐衙役继续打探一边安慰着他:“连大将军于大人有恩,如今遭此劫难,大人远隔千里也无能为力。只如今这些难民皆为连家恩义而出逃至此,大人不若将其妥善安置,也算为连将军尽了一份心。”
身后衙役亦纷纷上前劝慰,马友德醒过神来,收拾起悲痛之心,急招来守城将士,吩咐大开城门放难民进来,并叮嘱师爷遍邀本城士绅商谈多设粥棚,又下帖子邀约淮安漕帮舵主前来商议增加漕上工人,同时上书朝廷奏议开荒拓野,以安置难民。
一时间,整个淮安府衙忙的天昏地暗,而城外闻讯赶来的难民更是络绎不绝。
夕阳在天际撒下一道金色的光,照在缓缓打开的沉重城门上,人群如潮水般往城内涌去,却又乱中有序,互相护着身边的孩子不致在拥挤中摔倒踩踏。城墙上的守城将士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点头。
连大将军治军有方,连当地的百姓都如此有秩序,难怪能抵挡狡猾骁勇的蛮胡多年不败。只是可惜了他如此英雄。
城门口,一群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叫花子们翘脚坐在阳光下,眯着眼打量着涌进来的难民,笑嘻嘻的比划着自己身上虽满是补丁却比难民要显得好的多的衣服,优越感顿生,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老大老大,那边有个小子瞪你!”一个长得瘦小如猴的小叫花双眼咕噜噜的在人群中打量,却无意撞上一双黝黑冷肃的眼眸,顿时吓了一跳,赶紧找身边老大告状。
老大正是这群小乞儿的头,他名叫铁男,无父无母,也就不知道姓氏,不过大家习惯叫他老大。他比猴子高了半个头,身子瘦长,一身满是补丁的衣服沾满泥垢,头发倒是浓密,却也脏兮兮仿佛长久未洗过一般,东一缕西一缕粘乎乎的耷拉在肩膀上。洗的还算干净的脸上五官清秀,却带着小乞儿惯有的油滑。此时他正在夕阳下舒展四肢,傍晚的阳光正好,带着微微的热,衬着身下石板略略的凉,极舒适。听见手下谗言,他也懒得睁开眼睛,只随口问道:“可有人护着?”
猴子左右看看,肯定道:“没有。人很多,但没有人拉着他,他也没带行李,身上衣服比我们还破,鞋子也没了,脚破了都流血了,脸也黑成一团,除了眼睛什么都看不到。”这么一会儿时间,他就被人群淹没,只那双眼睛还是冷冷地看着这边,让他心里极不舒服。
铁男翻个身,方便另一个小乞丐给他挠背,懒懒地道:“急什么?迟早也会是乞丐,你还怕他跑了不成?”
要知道,乞丐也是要成群结队的,也需要领头的,单枪匹马乞讨除了被人抢被人打之外,是混不下去的。而他作为这群小乞丐的头儿,虽然年纪不大,也不是所有乞丐中最高壮有力的,但他胜在灵活机变,鬼点子多,仗着一股不怕死的拼命三郎劲儿,带领他们打遍本城乞丐无敌手,这才霸占了城门口这最有利的乞讨地形。这逃难来的小子无依无靠,迟早也是乞丐一名,落不到他手上,总也会落到别人手上,到时候要收拾他,跟捏死一直蚂蚁没区别。
猴子眼珠子一转,也想明白了这道理,冲着那双眼做个鬼脸,便也不再理他,只嘻嘻哈哈的凑到铁男身边拍马屁去了。
人群中,十二岁的连震云紧紧跟着前面一个大叔的身影,任周围人将他挤来挤去,遮掩住他小小的身形。他努力支撑着自己疲劳到极限的身体,强忍着饥饿到极限的痛苦,走进了安全的淮安城。
在这里,他不用担心吃饭时被砍头,不用担心睡觉时被剖心。但,他闭上眼,任眼角一滴泪滑落。
眼前依然飘着那个夜晚幽云城满城的火把硝烟,耳边依然响着漫天的嘶吼哀嚎,只要一闭上眼,他就会看见父帅喷洒而出的鲜血和永不倒下的身影,就会看见母亲和姐姐柔弱却死命挡住地道口的身影,就会看见将自己孩子抱着一路叫着“少爷快跑”冲出府门被人一刀劈死两个的管家身影……
这样的血海深仇,他要如何能吃得下睡得着?
可,他们却只要他……活下去。
他该如何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