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西略有不忍,咬唇愤愤地瞪了容易一眼。
容易屁颠屁颠地把椅子拖到她身边,单手撑住下巴,静静注视着她,嘴角慢慢勾起,吐出的声音仿佛情人间的低喃,“夫子美人,你又不高兴了。”
她犹豫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
“我肩膀很宽阔,可以借你靠。”容易一边用肩膀凑近,一边头拼命后仰,像是怕她揍他的脸。她忍不住笑了笑,真的把头靠上去。她清楚地感觉到他全身一颤,然后僵硬得跟木头似的。
现在的场景是——容易头向后仰,两手撑住身体,孔子西把脑袋倚在他肩窝,侧躺着,两手交叉在小腹上。双眼紧闭,睫毛却如蝶翼一般拼命扑扇。
“某人,我很难过,感觉没有人可以依靠。”她柔声道。
“我可以……”
“你知道吗?我最讨厌有人背叛我,其次就是欺骗我隐瞒我。”她淡淡地打断他,脑袋顺便在他身上蹭了蹭,继续道:“你究竟想怎么样?那次的事我一直没有忘记,你为什么那么了解我?别说特意观察,很多习惯我已经改过了,你记得却是我原来……”她猛然坐起来,目光锐利地盯着他,见他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不禁怒从心底,一把拽起他的衣领,寒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容易静静地注视着她,突然轻轻一笑,脑袋懒洋洋地往旁边一歪,依然一手后撑,然后一手掩住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漂亮的桃花眼立刻涌出一层薄浪,变成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孔子西不知怎的心中委屈越来越盛,为什么?明明口口声声说要和她交往,却连一句喜欢都不说,这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有事瞒着我!?”
大约是她的神情太过歇斯底里,容易微微一怔,一手慢慢抚上她清丽的面庞。手越接近她的眼睛,她的睫毛颤抖得越是剧烈,一圈圈涟漪在她的眼底荡开,逐渐水雾弥漫。
他微微叹了口气。
“这是怎么了夫子美人?小时候你可没这么娇气,简直比小猫还野蛮。”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笑得全身都低颤起来。
一直颤,一直颤……然后慢慢平息。
他的眼睛骤然睁大,斜挑的眼睛蒙上一层寒冰,脸上笑意全敛,倏地凑近孔子西,从她清澈的眼里可以清晰地看见一个神情森然的男人。
孔子西大骇,急忙推开他,他一把拽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回。
黑发飞扬间,少女惊恐的面容毫不作伪,伴着椅子倒地的尖锐擦地声,两人齐齐倒地。
男上女下。
容易看着孔子西惊惧不已的神情,眼底慢慢浮现出几分怀念。他慢慢垂下头,凑近她的耳朵——
穿着灰扑扑连体衣的小女孩慌不择路地往前跑着,鲜血好像会源源不断一样从她的指甲缝中流出。这不是她的血,是那个丑八怪的。他弄坏了她们的秋千,所以是他活该,不怪她!
忐忑地过了一天,她听说丑八怪昨天因为打架被罚一天不吃饭。她觉得想出这个惩罚的的人太坏了,全院的人都知道丑八怪的饭量出奇得大,一顿要吃一个大人五倍饭量才堪堪够饱。
她掰手指认真数起来,从昨天到现在他少吃了三顿饭,就是至少十五碗饭,哎呀,她要是少吃了这么多饭早就饿死了!
男生缩在柴房一角,横看竖看都是一个大圆球。他脸上的红痘似乎又密了些,一个个又红又艳,有的还积了黄色的脓,仿佛随时都要炸开。
他的肚子在拼命打鼓,他的表情却很平静,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投射出与年龄不符的冰冷与嘲讽。
突然,一个老鼠蹿到他脚边,不停地原地打转不知道在找什么。脏兮兮的,灰色的毛纠结成几团。他不自觉地伸出舌头碾过香肠般的嘴唇,好饿啊!
他不停看着,老鼠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周围没有人,只有不远处孩童的嬉笑声远远传来,他的心躁动起来,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住老鼠。这只老鼠异常温驯,也不挣扎,睁大黑溜溜的眼睛咕噜噜地转。
他从老鼠的眼里看到了自己,恶心丑陋到极点的自己。
他的目光猛然狰狞起来,一口咬上老鼠。这一幕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躲在窗上偷看的小女孩被刹那间飞溅的鲜血晃花了眼,身子不稳,从那个唯一的透气窗跌进去。
老鼠终于有了危机意识,挣扎着从男生手里跳出,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小女孩还在不停地揉着摔疼的屁股,眼前突然多了一片阴影。她小心翼翼地抬头,首先对上的是男生冰冷的瞳孔,然后才看到他溅上大片鲜血的脸,这使他本就可怖的脸更多了残忍和血腥。
她忍不住退后。
男生一瞬不瞬地盯着小女孩,她看到了什么?她在慌乱?她在恐惧?她想要说她是无辜的?真是可笑。这双眼睛比老鼠更加清晰地倒映出他的不堪和阴暗,好想立刻挖出来碾碎!
小女孩似乎被他的恶心模样和阴狠气势震慑到了,甚至不敢站起来,只随着他的步步靠近而拼命向后退缩。
“你怕?”他的声音低沉而干哑,小女孩却惊讶地瞪大眼睛,丑八怪竟然不是哑巴!
退无可退。
小女孩觉得自己这样太窝囊了,就梗着脖子大叫道:“丑八怪快滚开,我要走了,我不要和你呆一块!最讨厌你了!”
男生冷笑,满脸痘痘随着他的面部表情而起伏起来。小女孩咽了口口水,好恶心啊,早知道不来了。她摸了摸鼓鼓的肚子,想着来都来了,还是把东西给他吧。
“我可是看你可怜……”她话还没说完,男生突然把她扑倒在地,她尖叫一声,用力挣扎起来,但是男生臃肿的身子就像一座大山,她瘦弱单薄的身子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男生看着她光滑白嫩的脸蛋、眼里毫不掩饰的厌恶之色,压抑已久的愤恨突然涌上。
“有本事你放开我,我们单挑,不要以为你丑我就怕你。”小女孩虽小,却也知道怎样踩人痛脚,说出的话语直戳男生的心。
这些话男生早已听得麻木了,只是从这个干干净净的小女孩嘴里听到竟觉得格外难堪。他慢慢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如此纤细,好像只要轻轻一捏就可以了断生机,比咬死老鼠还要容易……
他犹豫着还没有下手,手就传来一阵剧痛,低头看见小女孩狠狠瞪着他,嘴巴咬在他的手上,明明那么小的嘴,却让他的手血流不止。他用力抽回手,只见肥厚的手背血肉翻飞,鲜血大滴大滴落下。小女孩的口中血红一片,两眼除了厌恶更多了不屑,好像在说:哼!就你这小样敢跟我斗!
“你难道没听人说过我的丑会传染吗?”他笑着讽刺道。
“切,那是骗小孩子的,我这么聪明怎么会相信?”小女孩虽然这样说,身子还是缩了缩,眼珠不停地转,似乎在想该怎么脱身。
突然有东西压在她脸上,她一惊,丑八怪竟然用他的脸顶她的脸!
“的确是骗小孩的,”男生淡淡道,“但那只是因为离得太远,像现在这样就不好说了。”他恶意地把脸用力往下压,小女孩清楚地感觉到那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突起在挤压她的皮肤。“到时候你的脸就会变得和我一样,脸上长满红色的痘痘,你变成第二个丑八怪,每个人都讨厌你、骂你。所有你喜欢的东西都会被人抢走,没有人和你玩,所有人用唾沫吐你……”
难道真的会这样!?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满的恐惧流泻出来。不要!她才不要变丑,不要被阿大和老二讨厌,不要再一个人孤单……“不要!你滚开!”她撕心裂肺地尖叫,掐住他的脖子拼命推开他。
他被掐得满脸通红,心中痛快却越盛。不顾自己被掐住的脖子,继续挤压她的脸,享受地看着她因惊恐而放大的瞳孔。
“哇!”她终于大哭出来。
他却没有因此停下动作,“不止这样,”他恶狠狠道,故意将最大的脓包对准她的颌骨用力一挤,黄色的脓花瞬间绽开,黏糊糊地喷在她脸上。
她全身一颤,睫毛剧烈抖动起来,她要变丑了!比丑八怪还丑!都怪他!她要和他拼了!
她突然两手疯狂地抓向他的脸,比昨天无意的那一下狠重加倍。一个个脓包绽放在她的手下,她早已忘记了恐惧,心里只想着要和这个害她变丑的丑八怪玉石俱焚。
他大笑起来,任她乱抓,只在脸上的脓血积累过多的时候,随意抹一把往空中甩开。
她终于逮着机会从他身下钻出来,像灵活的猴子一样几下蹬上通气窗。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的动作,她身子向外一跃,他以为她要走了,她却重新把脑袋钻回来,从肚子里掏出一袋东西,“啪!”砸到他脸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容易用侧脸蹭了蹭孔子西的脸颊,看着她无神放大的瞳孔,忍不住伸手轻触她的眼睑。
孔子西骤然回神,突然推开他,熟门熟路地跑进之前住过一晚的房间,用力甩上门。
容易怔怔地望着门,哑叔走上前,沉声道:“Sun……”他摇摇手,人直接往地上一倒,呈大字状躺在地上。哑叔顿了顿,转身取出一块地毯盖在他身上,倾了倾身转身离开。
容易一手掩住额头,被那袋东西砸中的感觉又隐隐传来,慢慢举高手,这只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手根处却有一道极浅极浅的齿痕,已经几年过去了还没有消去,可见当初咬得有多狠。
已经快要忘记那袋东西是什么了,只记得很白很白,哦,好像是一袋米饭,满满的一大袋,因为一直被她放在衣服里,还带着身体的余温。
鲜红的血渗进白白的饭,竟格外美味。
夫子美人,小夫子……
孔子西跌坐在门后面,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与几年前那双小手隐约重合在一块,红得触目惊心。
怎么会是他!?
她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想过他!那个讨厌透顶的丑八怪!
怎么办?他不会是来报仇的吧?她的回忆几乎被阿大和老二塞得满满的,只有他是个意外,当然,都不是什么好回忆,每次见面不是他被她弄伤,就是她被他吓得半死,她本来不爱哭的,到后面几乎次次见到他都要哭。
她咬住唇,十指交缠到一块儿。
那时候以为他会害自己变丑的时候真是恨死他了,整整一个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每天做的是就是不停地摸自己的脸,生怕有一天一觉醒来就变成麻子脸了。还把阿大和老二担心坏了,以为她生病了,死拖硬拽想把她拉出房间,她就满房间乱窜,还不让她们碰到,生怕她们被她“传染”丑了。
当年恐惧至极的东西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好笑,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其实那个月她几乎天天在诅咒某人,把她能想到的恶毒话语全偷偷用上了。他的话也在她脑袋里一遍遍回想,最初是为了加强她对他的憎恶度,后来想得多了心却开始动摇。
他说——你会变成第二个丑八怪,每个人都讨厌你、骂你。所有你喜欢的东西都会被人抢走,没有人和你玩,所有人用唾沫吐你……
其实这就是他全部的感觉、全部的生活……
她鼻子一酸,又想哭了。
窗帘大开,深沉的夜色被阻隔在窗外,风吹动窗帘哗哗作响。她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夜空,丝毫没有睡意。终于,她忍不住转身打开一条门缝。
沙发挡住了她的视线,只能看到一条腿伸出沙发脚。
某人怎么躺在地上?
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啦,发现某人真的大咧咧地躺在地上,只穿了深紫色的睡袍,毛毯也被扔到一边。
她小心翼翼地蹲到他身边,轻轻拂开他的刘海,凑近观察他。他的眼线真的很漂亮,不管睁开闭上都很明显地上翘。他的脸很白皙,很平整,一点不像长过痘痘的样子。她忽然想起来上次在他脸上看到的抓痕,便又凑近了些,真的在左半边脸看到几道浅到接近肉色的痕迹。
她忍不住把自己的爪子凑上去作对比。
真的是他啊!
难怪对自己这么了解。
一时间她除了感慨还是感慨,原本以为他只是在逗弄她,没想到他们竟然是“熟人”。
她忍不住眉角弯弯,配上她红红的眼圈和鼻尖,显出几分傻气。
“虽然你那时候对我很坏,但是现在对我还不错,我就勉强不坐视你生病不管了。”她左右看看,那个哑叔好像不在,就亲自把容易拽到沙发上。她的手劲不大,脚还瘸着,时拖时掉,难为容易一路上皱紧眉头就是咬紧牙关不醒来。
终于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她还不忘贴心地帮他盖好毛毯,看他一路挫折还没醒来,就放心地拍了拍他的额头,笑眯眯道:“晚安,某人。”
转身哼着歌回到房间。
待门关上容易才“咝”了一声睁开眼睛,被夫子美人这么一阵折腾他全身都开始酸痛,美人恩什么的果然最难消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