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炉燃香,一室清净,绿扶侍守一旁,红尘静卧榻上开始感应王璎珞的记忆。随着红尘的渐渐入睡,被她吞落的王璎珞的记忆也如梦境般在红尘脑海中一一呈现。
王璎珞是王曲丞相的孙女,长到十六七岁时,如珠似玉,越发标致,仍然待字深闺。
隐约里,花园内,绿树一排,望不到头。绿树彼方,颀长身影晃动。绿树此方,一双雪白赤足一步紧似一步点在落叶上,脚踝处银铃铛铛,清脆悦耳。恍惚中,赤足总在追着前方身影,颀长身影却越走越快,总追不上头。
清风拂云,朗朗碧空下,曲池芳草边,女儿声声笑。秋千架上女子,两手挽绳,笑靥如花,脚下一蹬,一个飞身在半天云里,又忽地飞下来,如此反复,行为利落如飞燕,又似蝴蝶翩翩飞,惹得底下众多年轻貌美的女子吆喝欢呼。
须臾,天空中的雨丝在明媚阳光下,闪着珍珠的光泽,如帘幔般撒下来,众女子以手遮头的也有,迅速挽起裙裾的也有,嬉笑着跑走了。先前的娇声笑语渐次消逝不闻,只余下一片清静。王璎珞仍自立在秋千架上,昂首望着空中泛着金光的雨丝,在空中小幅度一荡一荡的,脚上的银铃铛铛声声脆脆入耳,脸上的笑靥如花飘荡,烫着人双眼。
“好一场太阳雨。”忽闻声后低沉声音起,王璎珞有瞬间的欢喜与讶异,扭头望见一颀长身影,在春风中衣袂翻飞,那如玉石雕琢的脸庞正抬首望着漫天洒下的阳光与雨丝。媚丽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更映衬了他那眸底鬓边岁月积尘的孤傲与决绝。
喜悦像深潭下的粼波暗闪,王璎珞有点紧张地从秋千架上跳下,却不料刚着地时,前脚刹住了后脚,整一个人直往前栽,一只厚实有力的手及时挽住了她的手臂,另一只则略微扶正她的身子。王璎珞低头羞赧地道了声谢,却久久未闻对方声音,抬头偷偷瞥了他一眼,但见他微笑着松开了手,打拱温文有礼地道:“在下,柳怀谷,游侠一名。”
这几个月以来,柳怀谷时常造访丞相府,王曲时常在孙女王璎珞面前夸他精于天文地理与兵法韬略,见解精辟,又是长得英伟绝伦,已经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样相遇的场面,王璎珞又是在脑子里想过多少遍,念过多少回。
王璎珞矜持而款款地作了个福,道:“丞相府侍女,白珞。”她心里并不是有意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总觉得,用丫头的身份似乎更能走近一位桀骜不羁的游侠。说完,她抬头满眼蓄着笑意直视着柳怀谷,仿佛想把自己多日来积着的沉甸甸心意都向他一一叙来。
官道上,一辆马车扬着灰尘疾驶,后面一辆马车紧随。前头的马车渐渐放缓了车速停了下来,马车上跳下一位挺拔人影,烈风中衣袂翻飞,更显得出凡孑然。后头的马车立马刹住了,一双纤纤玉手掀开了车帘,从里头探出了半张脸,却原来是王璎珞,也许是马车行驶得快,脸颊微微泛红,眸底流光暗转。王璎珞从马车上下来,局促不安又含羞地行了个礼:“柳公子”,并不前行,眉观鼻鼻观心,静立在那里。
柳怀谷眼底闪过一丝讶异,蹙着眉问:“白姑娘,这是?”
“私奔呗!”从车上忽然蹦出一句,一个十二三岁的丫头大大咧咧地掀了帘子跳将下来,梗着脖子道:“我家小……我的好姐姐要跟柳公子你私奔呢!”
“小荷!”王璎珞紧张地扯了扯小丫头的袖子,又紧张地瞟了眼柳怀谷,见柳怀谷只是眉眼淡淡,忽然想到自己满腔热情的跟来,既丢了女子的矜持,也扫了王家的面子,遂心底禁不住有点泄气,只是讪讪地笑着。
“白姑娘,在下游侠一名,居无定所,四处飘泊,白姑娘这,恐怕……”柳怀谷若有所思地打量了王璎珞一番,缓缓道。
王璎珞沉吟半晌,终于鼓足勇气抬头直视着柳怀谷,形容刚毅,声音清凉地道:“曾闻红拂女仰慕李靖才华学识,夜奔李靖,伴随闯荡天下。小女虽不如红拂女的睿智慧眼,但也似丝箩不能独生,一心依托于参天大树,以了平生之愿。”
“哥哥,她骗你。”忽闻柳怀谷马车上响起女子清脆的声音。王璎珞心惊,以为自己隐瞒身份被发现,转而抬头看柳怀谷,却见他轻笑不语。柳怀谷盯着王璎珞看了半晌,见她脸微泛红,淡如芍药,柔美似玉,眼底眉梢却又刚毅决绝,于是笑道:“姑娘既主意已定,那么,劳请姑娘先回车上。”
于是,风尘滚滚中,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的北上。
七夕节,夜新凉。
古老的梧桐树下,王璎珞手端锦盒递给柳怀谷,柳怀谷打开,里面银丝累累,呈椭圆形,中间裹着红艳艳一只蜘蛛,身似玲珑心,爪如经络脉。王璎珞羞怯道:“这是,相思蛛。我家乡七夕习俗,把蜘蛛置于盒内,蛛丝结的愈圆,寓意得巧,也寓姻……姻缘得巧。”
忽而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小姑娘一把抢过柳怀谷手中的锦盒,道:“哥哥,这只丑陋的东西还可以祈祷姻缘呢,我要了。”言毕,那黑发如瀑的身影便很快地隐在绿树中。
“涩儿……”柳怀谷对着幢幢绿影喊,早已不见了小姑娘的身影,转而尴尬地笑对王璎珞:“白姑娘莫怪,涩儿年纪小,爱胡闹……”
“没,没关系……”王璎珞低头娇羞地绞着衣角。
“今夜家家乞巧,共望一弯秋月,走吧,良夜无多,我们也去凑凑热闹。”柳怀谷牵起王璎珞的手,春风和煦地笑道。王璎珞直视着柳怀谷暖暖的眼神,手激动得微微颤抖。
黄昏时分,秋日漫天红霞映照而入,洒满了屋檐、地板,小小的院子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院子,房门口都摆了盛开的海棠,满室馨香。廊檐四个角各挂了双喜大红灯笼,门楣也贴上了“百年好合”的对联。没有唢呐乐音,没有鼎沸的人声,只是一对身着喜服的新人,执着手对着漫天晚霞行跪拜礼。
旁边立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那是跟着王璎珞北上的丫头小荷,满面喜色地大声高唱:“夫妻对拜……”
两个新人,王璎珞和柳怀谷相对而立。王璎珞一袭大红褶裙,越发衬得肌肤若雪,明眸皓齿。鬓发如云,斜插一支金步摇,在晚霞照耀下金光辉映,眉间描了一朵芍药花,端庄之余平添了几分妩媚。脸上薄施粉黛,玉颊微微泛红,眸底流光溢彩,却半含羞涩半含笑地低着头。柳怀谷则一袭裁剪得体的月白长袍,凸显颀长身材,气质非凡。鼻梁高挺,唇角微微勾起一道弧线,似笑非笑,詹亮的双眸虽然比往日温和许多,仍然难掩深处的冷意。二人对视片刻,饶有默契的弯腰一拜,旁边的小荷立马欢呼雀跃地高声喊:“送入洞房!”
柳怀谷挽着王璎珞转身,屋内,一个姑娘的身影隐在暗处,看不清面容,但依稀看得到一瀑青丝柔弱似水,一双如黑曜石般的双眸,深处闪着复杂的光芒,一对柳眉弯似月牙,眼底眉梢侵染淡淡的冷清,这神情酷似柳怀谷。婚礼全程都静立在那一处,不发一言,犹如黑夜中的一株青莲,婷婷然娴雅。
“涩儿。”王璎珞试探的口吻喊了一句,回头望着柳怀谷,柳怀谷神色深沉地看着涩儿,侧头对王璎珞淡然道:“走吧。”遂挽着她穿过大堂去。
然而,婚礼似乎就仅止于这红艳艳的满目喜色的拜堂,然后便是沉沉黑夜的闺房等待。从洞房之夜,王璎珞便再没见到柳怀谷。每每问起,家仆便是一句不知道给打发。秋风剌剌萧索,帷帐帘幕下,她夜夜枯守孤灯,内心也益发惶恐不安起来。日子并不是表面上如她所见的那般平静,她知道,在她跟随他北上的路途中,那颗定时炸弹就已经深埋在彼此之间,只是她不愿意戳破,她仍然想自欺欺人,她深爱他,已不能自拔。
成亲一个月后,她难得地见上自己的夫君柳怀谷,可是他却准备举家南下。一路的颠簸仆仆,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她与自己的丞相府只是隔着几条街,可是她却觉得如今的自己无颜回去见祖父,常常地黯然泪下。
这日入夜后,王璎珞打理完一日家务事,准备回房休息,待关上门之际,顿觉肩头阵痛,之后便不省人事。醒来时,却已处在陌生的地方。是一座客栈的厢房内,她此时正躺在床板上,初醒时仍觉得肩头酸楚,不免闷哼了一声,床头却已响起了板板正正的称呼:“小姐。”
王璎珞眯缝着眼瞥见,不禁惊讶地问:“北雁,你怎么在这里?”
北雁并不答话,侧身向厅中央躬身,王璎珞朝他那边视线望去,但见一身着华服,脊背稍佝偻的男人正背着她静坐在茶桌边,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显得气氛格外紧张憋闷。
“爷爷。”王璎珞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压抑许久的不安情绪慢慢滋长开来。
这男人便是王璎珞的爷爷,当今丞相王曲。王曲不吭声,只扬一扬手,北雁便恭敬地退出房子。
静默片刻,王璎珞撑起身子,蹒跚走到王曲身边,一个咕咚,便跪在地上,紧咬着嘴唇声音微颤,道:“珞珞私下与人私奔,有悖礼法,让爷爷担心,是孙女不孝。爷爷若要责罚,珞珞定无异议。”言毕,泪珠莹莹在眼眶内打转。
王曲闷闷地呷了口茶,眉头越拧越紧,终于嘭的一声重重把茶杯搁在桌面上,指着她怒不可遏呵斥道:“你父母双亡,我视你如珠如宝,你一声不吭就跟着人私奔,如此伤风败俗,不知廉耻,你叫我堂堂一国丞相颜面何存。你们没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胡作乱为,堪堪一对狗男女!”
王璎珞听到“一对狗男女”,满脸羞愤,挺身反驳道:“爷爷,你不一直都派人跟踪我吗?我跟随怀谷北上,而今成亲,您不阻止,不是默肯了吗?何来不知廉耻之说?还是……爷爷,我只是你密谋的一枚棋子?”
“你……你……”王曲被噎得脸由青到紫,由紫到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换了一个口吻,怜爱地问:“珞珞,你知道,你嫁的何人?”
“夫君只是游侠一名,柳怀谷”王璎珞如实答道。
“呵呵,游侠柳怀谷?”王曲讥讽道,“一名游山玩水的游侠会在成婚后便抛下你,夜夜不见踪迹?”
“夫君他,志在四方。”王璎珞眼微泛红的维护道。
“哼,志在四方。他确实志在四方呢。他没告诉你,他复姓端木,名怀谷?传说中无心无情,我们王家的宿敌端木家族!”王曲满脸怨恨道。
“端,端木,端木怀谷?”王璎珞讶异,结结巴巴地问。
红尘惊醒,端木怀谷?下山后道听途说,也颇有印象。无心无情?与己极为相似,自己又何尝不是,被剜心而死,犹若木人,不知七情六欲为何物。
红尘微微起了身,此时已是三更时分,屋内烛火早已熄灭,也许是起身时的动作惊扰了绿扶,绿扶爬着身子起来点了火折,一抔灯火闪着脆弱的光芒,向来红尘吞噬记忆都需要三天三夜,这会却醒了,绿扶不得不满脸讶异,上前关切地问:“小姐,怎么了?”
“没事。只是中途有些谜团不解,所以醒了。”自从下山以来,绿扶一直无怨无悔地伺候着红尘,红尘对世人冷漠,唯独对绿扶是别有一番关怀的。纵然她不知道关怀为何意,但是吸噬那么多记忆,也知道关怀一个人所需要的何种表情,遂她对绿扶说话向来都放缓了语调,希望能尽量温和亲切。
绿扶点了火烛,笑道:“不知小姐是遇到什么问题了?”
红尘默了一会,问道:“素知这端木将军与王曲几年前在朝廷坐大,后两家衰败,不知这端木怀谷是不是就是传言中的端木将军?”
“端木怀谷?”绿扶一愣,转而询问:“小姐在王璎珞的记忆里看到端木怀谷了?”
“对。这王璎珞原来是她的夫人。”红尘便把自己在王璎珞记忆中看到的那一段细细述说于绿扶。
“原来王璎珞便是王曲的孙女,端木怀谷隐瞒身份娶了她,必是有阴谋的。”绿扶唏嘘感叹了一番。
“嗯?何以说端木怀谷是无心无情?”红尘满脸疑惑。
“小姐,这端木家族,也有百年的历史。”绿扶想了想,娓娓道来:“传闻,其祖先为神树扶桑所化,草木无本心,因此虽然化成人形,可惜心脏部位是空缺的,也即无心,因此无情,因为扶桑所化,遂自取姓为端木,名为先祖。但是生性残酷暴戾,偏又奸诈狡猾,诡计多端,在人间作乱十几载,后来便为皇族国师用七情六欲石所收服,供奉在佛像下,日日听经学佛。据说后受百年感化,方觉无心之痛,祈求国师赐他一颗真心,使其能如常人般有喜有悲。国师答应,但端木先祖日后生生世世必须为国师所用,以此作为回报。国师提炼血心蛛置于端木先祖胸腔内,此魔蛛状如心脏,用端木先祖之血喂养了几十年的血心蛛与他息息相连,犹如人类的心脏,端木先祖终于才能如常人般感应七情六欲,并生儿育女,从而也壮大了端木家族。端木先祖育有一子一女,女儿叫端木半妆,传闻长得异常的美丽,有倾国倾城之姿,儿子是端木千枝,便是后来与王曲一起坐大朝廷的护国大将军。端木千枝的儿子便是端木怀谷,还有一个女儿,名为端木知涩,话说这端木知涩,据闻是家族百年中唯一一个出生便如凡人般,是有心的,心跳还异常的健康,因此族人都视若珍宝,认为端木家族日后必不用再靠先祖的魔心蛛,后代也是有心有情的,如端木知涩一样。
端木族人虽说七情六欲具备,但似乎独钟爱情,端木族人都奉承一生一世一双人,以爱情为重。十年前,端木先祖的女儿端木半妆爱上了一位公子元阳,本端木家信奉爱情,以爱情为最,从不阻挠自由恋爱,但此次国师却极力干涉端木半妆与元阳的姻缘,因端木先祖曾发过毒誓,世世代代为国师效力,因此端木先祖不得不遵从国师旨意,棒打鸳鸯。无奈端木半妆与元阳屡次私奔都被先祖抓住,为斩草除根,先祖杀死了元阳。端木半妆大恸,趁夜将入睡的先祖剜心。须知端木先祖后代虽然个个无心,但能如世人般感应七情六欲,全因先祖胸腔内血心蛛的魔力在起作用。今端木半妆剜了先祖的心,致使这兴盛百年的端木家便衰落了,因为族人失去了七情六欲,变得残暴无情。
端木半妆为何剜心,一说是为元阳报仇,一说是悲叹自己家族世世代代为人所用,不能自已,因此狠起心来剜出血心蛛,但当晚血心蛛跟端木半妆却踪向全无。”
绿扶一口气说完,从桌子上倒了杯茶,咕噜噜给喝下去了。然后对着红尘嬉笑道:“我说完了,呵呵。”
红尘听完,细细品味一番,当想到血心蛛时,兴趣陡起,问道:“你说,端木一家是靠一只血心蛛来体验人生百味的?”
“对呀。世间无奇不有。一棵千年扶桑也能化成人,一只染血的蜘蛛也能让整个家族繁衍生身,体验尘世。”绿扶不无感叹。
“在王璎珞记忆中,那晚乞巧佳节,王璎珞送了个锦盒给端木怀谷。锦盒里银丝累累,裹着只蜘蛛,满身血色,玲珑剔透,世间竟有这样的蜘蛛?有个小姑娘,端木怀谷喊她妹妹,估计便是所说的端木知涩,把它给抢去玩了。这是不是便是传言中的血心蛛?”
绿扶歪着脑袋思忖片刻,道:“也有可能。世人皆没见过这只蜘蛛。自端木半妆失踪后,血心蛛就更下落不明了。说它遗落到王家也不定。”
如此一来,红尘对血心蛛的兴趣更浓。
天刚蒙蒙亮,王璎珞的侍女小荷就火急火燎跑来,哭着说小姐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