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涵瑾与凤玉拎着下午备好的两份礼盒,捡了条小路,翻过一座土丘后走了不到半刻钟便到了正房钟丽氏的院门前。这一路刻意避开过往人多的地方,倒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涵瑾将这个想法告诉凤玉的时候,凤玉只是牵唇一笑,将两份礼盒中的一份交给涵瑾,“去吧,按着头先说好的办。”
正院当值的大丫鬟秀娟接了通报,掀开门帘子向外看的时候,拎着超豪华大礼包的涵瑾正从十几米开外的地方亦步亦趋地向她走来。秀娟见此,连忙扭身报告刚用过晚饭,正斜靠在榻上闭目养神的钟丽氏。
钟丽氏嘴角不可见地向上勾了一勾,似是自言自语地,“唔,是该来了。”
涵瑾进屋将礼盒递给秀娟,方行至钟丽氏榻前行了个请安礼,得了“免礼”便起身近到钟丽氏跟前,蹲下来与钟丽氏视线持平,笑道:“日前闯了大祸,瑾儿今日特地向嫡母来请罪的。”
钟丽氏双目微眯,淡淡向涵瑾扫了眼,无所谓道:既已领了罚,这事儿就算翻篇儿了,何来多此一举的请罪之说?”
“要的要的。”涵瑾笑容里多了几分谄媚,“这事儿因我而起,给嫡母添了堵,虽领了罚,却心知嫡母有心疼爱,罚的与错的并不相当,瑾儿心念感激,须得专程到您面前认个错,方可安心。”
钟丽氏不以为意地笑笑,并未言语,耐心等着涵瑾的下文。
涵瑾绞着手中的锦帕似在拿捏措辞,两相沉默了片刻,方有些尴尬地开口道:“瑾儿今日前来,一为请罪,二来还有一事相求。”
钟丽氏对这番话并无太明显的意外,只以手势示意涵瑾继续说下去。
涵瑾倾身向前,又离钟丽氏更近了些,几乎是贴在她身上撒娇道:“瑾儿那日说了不该说的话,冲撞了何姨娘,失了尊卑体统,今日诚心去她院里道歉,还请嫡母体恤,帮瑾儿一把。”
“嗯。”钟丽氏不咸不淡地应了声,眉梢微挑作不解状,“你有这份心是好的,要跟何姨娘道歉,直接去她院里便是,却不知我这里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
钟丽氏何等精明,又怎看不清涵瑾的小心思,涵瑾便也不与她绕弯,讨好地笑道:“您也知道我与涵卿、涵历姐弟两个素有嫌隙,这次又得罪了何姨娘,就算有心认错,也怕她们不但不接纳,反以为我是去挑衅的,因此而再生事端可就不美了。万全的考虑,须得请个和事老在中间调和,想来想去,这偌大的府里也只有您最合适了。”
“哦?”钟丽氏略一挑眉,“你的意思是要我亲自随你去走一趟?”
涵瑾连忙摆手,“怎敢劳烦嫡母亲自出面,只需请您身边有脸面的姑姑去一趟,既是代表了您的权威,我也可以狐假虎威,再不担心何姨娘会拒了我。”
这马屁拍的钟丽氏心中甚为熨帖,了然笑笑,便朝一旁伺候的秀娟笑道:“她既这样说了,你又接了人家的礼,拿人家手短,便受累去一趟吧。”
秀娟跟在钟丽氏身边这许多年也是见过些世面的,对涵瑾这一趟的目的也隐约猜到几分,又想到何姨娘那缠人的性子,心中不禁犯起了嘀咕。奈何钟丽氏吩咐,她也只得照做。
跟着涵瑾出了院门,见凤玉拎着礼盒过来与她过礼,秀娟也只是淡然点了点头,板脸说了句“走吧”便不再出声。
这一回凤玉一扫先前的低调,弃了节省时间的小路,专挑一条大道来走。道两旁分布着大大小小的院落,里面住着的都是太傅府的女主子,有上级官员甚至朝廷安插进来的、有政治联姻娶进来的、有托父亲办事送进来的,她们分位高低不同,有些是靠着娘家的背景撑些脸面,有的靠着老爷的宠爱,有的则是母凭子贵,靠着肚子争气,从女主子身旁的大丫鬟升了姨娘。
这府中到底住着多少父亲的女人,涵瑾到现在也没数清楚,想着即便如此,父亲在外还素有“清心寡欲”的美名,不禁觉得有些讽刺。还是古代公务员好混,不像后世某些,偷偷摸摸包个二奶吧,被揭发了还得被扣个做风不正的帽子。
涵瑾只顾这样胡乱想着,凤玉却忙着与过往的路人打招呼,正是用过晚饭的时间,路上多有些出来散步消食的女主子,凤玉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们一行要去给何氏道歉一样,好似一件很光荣的事情,给女主子们请完安,不管人家问不问她都要说一遍。
这更印证了秀娟之前的一些猜想,不由轻蔑地哼了哼,奈何是她主子的吩咐,就算再不愿意也要陪着去一趟。
走了大约两个刻钟,才终于到了何氏的小院门前。敲开门,与守门的小厮说明来意,正等着他去通传的空当,涵历不知从哪儿“噌”的一下蹿了出来,蹦至涵瑾跟前,显然是对之前的事情仍自怀恨在心,未及三人反应,“噗”的一口唾沫便飞到了涵瑾衣服的下摆上。
涵瑾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心中厌恶,正要发作,凤玉忙止住了,凑上她耳畔低声道:“且自忍了,莫要节外生枝。”
这才压了火气,不理涵历。须臾屋内有人迎了出来,接着幽暗的灯光,看清那人便是涵卿。
涵卿行至院门,差人领走了涵历,方一脸骄傲地看向涵瑾,“我娘亲身子不好不想见你,有什么你跟我说吧。”
涵瑾只得按着之前凤玉交代的,客气地说明了来意。凤玉顺势将礼盒递过去,涵卿却双臂抱在胸前不去接,目光扫到秀娟身上,不由冷哼道:“我还没见过谁家道歉还摆出这么大阵仗来,搬出嫡母院里的人来,压的我们不得不接受你们的道歉么?”
秀娟很不喜欢涵卿那种骄傲的语气和目光,她也算是府上有头脸的丫鬟,在钟丽氏面前也能说得上话,府里地位稍低的女主子见了都要好言相待,涵卿一个姑娘辈儿的竟对她如此傲慢,看着就堵得慌。强自压下心中的不满,不卑不亢地解释道:“卿姑娘多想了,奴婢不过在路上巧遇瑾姑娘,蒙瑾姑娘抬爱,央着奴婢一同来做个说和,奴婢自知人微言轻,但觉何姨娘与姑娘都是大度的,本着以和为贵,受了瑾姑娘的歉意定不是什么难事,奴婢私心要卖给瑾姑娘一个顺水人情,却不敢有半分借着大奶奶的名头打压谁的意思。”
涵卿对她这番长篇大论显得很不耐烦,鼻孔里哼道:“我却不知府上还有这等规矩,主子们闹了矛盾,却要一个奴才来做说和。”
这番故意羞辱,莫说秀娟本人,便是涵瑾也有些看不过眼了,心里还压着对涵历的火气,正要替秀娟说话,秀娟却从后面扯了扯她的袖口,面无表情地对涵卿道:“府上应是不该有这等规矩,是奴婢逾越了。只是想着赫连姨娘平日里对奴婢也多有照顾,便拼着被大奶奶怪我多事,能帮便帮瑾姑娘一把。这也是赫连姨娘与瑾姑娘平日里待人宽厚,若换了别的苛刻的主子,出了事下人们躲一旁偷着幸灾乐祸还来不及,即便有这规矩怕也不愿意挺身出来帮忙的。”
“你……”
秀娟这番话中带刺,可若涵卿反驳,便是对号入了“苛刻的主子”的座儿,总归还是个孩子,三言两语便被秀娟噎的没话了,心中气不过,便又把目标转向涵瑾,“道歉是吧?呵,把我娘亲气的卧床不起,还想这么简单就过去了?没门儿!我们不接受你的道歉,我们还想看看父亲知道了这件事会作何反应呢!”
说罢命人关了院门。
凤玉拎着礼盒与涵瑾对视一眼,又将视线指向秀娟。涵瑾连忙扭头看过去,见秀娟黑着脸,嘴里小声嘀咕着什么。忙向她微微福了个身,歉然道:“对不住秀娟姑姑,让您跟着我们受了委屈。”
秀娟回过神来,低低惊呼了一声,“奴婢惶恐,哪受得起姑娘这般大礼!”
涵瑾却轻摇了摇头,从手上摘下一只翡翠镯子,不顾秀娟的几番推脱,硬戴到她手上。这也是赫连氏之前替她准备好的,虽不是什么上等的贵重货色,送给秀娟倒也不至于贬了她的身价。
秀娟推辞不过,收下了,又听涵瑾说了几句歉意的话,一时气血上涌,瞥了眼何氏紧闭的院门,激动道:“姑娘放心,如今姑娘该做的也都做了,今次是何姨娘无礼在先,日后老爷查问起来,奴婢定当出面为姑娘作证!”
说完便生出几分被人利用的感觉,可看看手上的镯子,再想想涵卿的无礼,便是被利用她也认了!这府里的人情世故,终究也逃不过一个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么。
大约半个时辰过后,赫连氏听换了干净衣服的涵瑾将道歉一事完整叙述一遍,既得了秀娟作证,便放下心来,感慨道:“正院的‘四娟’,数秀娟脾气最直,赶着她今日当值,这也是得了老天爷的照顾。”
涵瑾心情愉快,便笑道:“要说照顾也是嫡母的照顾,她最了解四娟的脾气,又早看透了我的心思,才故意让秀娟陪我一道去的呢。”
这种可能性倒是很大。钟丽氏共生有一子二女,只是儿子很早便染病夭折,两个女儿也分别在三、四年前出嫁,身边没个体贴的,便将疼爱之心转移到其他孩子身上,也算涵瑾与她投缘,穿过来这几年,涵瑾常常能从细微之处感受到她的照顾,有时闯了祸,赫连氏在父亲跟前说不上话的,钟丽氏也能帮她说两句。
涵瑾又说了几句感激钟丽氏的话,赫连氏却反应冷淡,甚至低声哼道:“她在赎罪。”
抬眼见涵瑾正一脸疑惑地望着自己,忙收了话,摸摸涵瑾的头发慈爱道:“时辰不早了,收拾收拾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