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跟着素颖的时候,素颖地位虽次些,好说也是个主子,涵瑾日常的吃穿用度至少不用发愁。如今到了浣衣局自是不能比的,从前有单间儿住着,现在却一个大屋同住八个,进进出出难免会有磕碰。好在这边的宫女们大多是犯错后被发配过来的,面上不说,心里自有一股同病相怜的情愫在,平素小吵小闹的也不过占占嘴上便宜罢了,用涵瑾的舍友之一小贤的话说,能被打发到这里的,心眼儿多少都不怎么全乎,谁也压不住谁。
涵瑾这几日小心处着,只管做好分内的事情倒也没惹什么麻烦。到了除夕这天,屋里有四个宫女一早被抽调去宫里为晚上的王室盛宴做打点,剩下涵瑾在内的四个要做双份的活,从用过早饭开始到未时末一直就没得闲。申时过了二刻,四人一桌用午饭,桌子就摆在一个叫小亭的宫女铺上,小亭匆匆扒了几口便一歪身子,卧在床上连声叫着“累死了”。
一边扯开被子窝到床角,对另外三人道:“一会儿你们把桌子收了,我要睡到天昏地暗,海枯石烂!”
“出息。”小贤鄙视,探身要去扯小亭的被子。
涵瑾忍住笑劝道:“反正活都做完了,下午没什么要紧事,让她睡呗!”
小贤白了一眼,“今儿咱们虽不能各自回家团圆,也要一处聚聚把年打发了。”
“她们四个晚上也要回来的,咱们捡现成的原料做几样好吃的饭菜。”小敏附和。
“所以”,小贤进入总结准备状态,伸手扯去小亭身上的被子大喝道:“起来干活!”
“要死了!”小亭哇哇叫着从铺上弹起来,骂道:“这不还早呢嘛!你让我睡一会儿能死啊?!”
看着这情形涵瑾不禁有些恍惚,以前看宫廷剧,深以为浣衣局这种地方就是恃强凌弱,宫女们在里面待的时间长些难免心理变态,换着法子折磨新人,简直就是地狱般的存在,如今到底是自己命好些,条件虽然艰苦,这种闹哄哄的氛围,倒让她时常想起前世的大学宿舍。
那边小贤和小亭还在不懈地掐着,小敏目光流转,对小贤道:“你让她睡吧,吃完饭咱把洗晒好的衣服送去宫里,顺便到观梅亭逛逛。”
观梅亭位于整个王宫的西南方位,建在一处梅园正中的八米高台之上,冬日登上高台可倚亭纵观梅园景色。若逢雪天,在亭中烫一壶好酒,就着氤氲的热气,凭栏观雪景,入口有梅香,甚是风雅。
“有好玩的?”此时小亭已经成功从小贤手上夺回被子,把身子裹的紧紧的,只留个脑袋在外面,伸着脖子问小敏。
“我听宫里的人说,今儿下午众王子请了霖城的贵族子弟们在那儿边赏雪边做诗词会。”小敏说着,脸上不自觉地添了一抹绯色。
小亭却未注意,兴味索然地缩回脖子,“这等风雅之事你又不懂,去了有什么意思?”
未等小敏回应,小贤便探身在小亭额头上拍了一下,“说你笨你还不承认,人家光在梅园附近逛逛,若碰巧被哪个王子不开眼的给相中了,那是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嗯嗯,贵族子弟也是可以的。”小敏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并未体会到小贤话语里的酸味,默认并补充道。
小贤侧目,“别的相不中,就相中你那猪蹄一样的双手了。”
涵瑾嘴角抽搐,奋力忍着笑,小亭则缩进被子里抖如筛糠,须臾又从被子里钻出来,大喘着喊道:“不行了,给我憋岔气儿了!”
“……你!”小敏这才醒悟过来。其实她的皮相不差,就是在浣衣局待的时间长了,双手自然比一般人粗糙厚重,此时正做着美梦,偏偏小贤就要如此残忍揭她的短处。一时怒极,操起手边的饭碗要朝小贤砸过去。
涵瑾连忙劝住,打着圆场道:“贤姑娘跟你开玩笑呢。”
小敏望着被涵瑾抢走的饭碗,胸口起伏了一阵儿才得以平复,朝涵瑾挥了挥手,“卖你个面子!”
小贤却不领情,视死如归地继续着毒舌这项伟大的事业,“唉,小姐的脾气丫鬟的命,空有一颗公主心,偏生埋没在了浣衣局里。”
“啪!”小敏一巴掌狠狠拍在桌子上,吓的小亭一个激灵又缩回了被子里,嘴里嘟囔着“我睡着了,没听见也没看见”。
涵瑾眉心微拧,心想这样下去可不得真闹僵了?伸手在小贤胳膊上拍了一下,正要开口劝慰小敏,小敏却面色一缓,朝涵瑾笑道:“瑾姑娘,你去不去?”
涵瑾汗颜,感情她们搞出这阵仗就是家常便饭一样的,转眼就忘啊。未等她答话,便听有人从外面敲了几下屋门,问道:“瑾姑娘在里面吗?”
小敏和小贤同时看向涵瑾,小亭也探出脑袋来,说了句“有人找你”又捂着嘴巴缩回去了。
涵瑾听那女声觉得不甚熟悉,然则那人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定是认识自己的,却不是贝儿、心儿之类。揣着疑问去开了门,才知来的是宜兴宫的宫女小欣。
涵瑾略有些惊讶地望着她,小欣却拎了拎手上的食盒笑道:“外边儿冷的紧,先让我进去暖和暖和。”
“哦哦”,涵瑾察觉失礼,忙欠身让道:“快请进快请进。”
小欣一路打量着走到小亭的床铺边上,与小贤、小敏打了招呼,低头看见桌上碗筷未收,皱眉道:“怎的这个时辰才用午饭?”
小贤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张了张嘴不及出声,小敏便抢先道:“今儿除夕,晚上做菜得费不少时间,怕饿着午饭便用的晚些。”
小欣敛眸未再追问,只在桌上找了片空地,将食盒放好,“我带了些点心和小菜,正好你们晚上配着吃。”
“有好吃的!”小亭突然从被窝里钻出来,惊的小欣低呼一声,身子下意识地向后趔趄了数步,亏得小敏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
小欣以手抚了抚胸口,释然道:“我以为那只是一床未叠的被子。”
几人相视一笑,小欣又转头看向涵瑾,“我原担心你在这儿过不惯,现在瞧着倒比咱们宜兴宫里还要热闹些。”
“确是我运气不差,姐妹们都是好相与的。”涵瑾笑着,对小欣此行的目的依旧存疑。她想着自己沦落到这地步,素颖地位低些总怕被人抓了把柄,心儿甚至涵澄也都没来看过她,贝儿跟她“闹僵”就更不用说了。
小欣似看出了这份疑惑,拉了她到一旁道:“小主是个心善的,一直还挂牵着你,趁今儿宫里都忙,便叫我拿些吃食过来看看你。”顿一顿又补充道:“到底我是生面孔,这一路过来不会引起太多注意。”
涵瑾了然,想是素颖思虑周全,自己毕竟是犯了错误被打发到这儿来的,今日若遣了小雅或小菲过来,叫人见了难免要说闲话。倒是小欣不经常出门,外面很少有人认得她是宜兴宫的,便是看见了也不会有所联想。想想便朝小欣点了点头,“小主有心了,回去代我好好谢谢她。”
小欣却摇了摇头,“小主对你始终有些愧疚,说这全因她身份卑微,无法保你周全。”说着冷哼一声,“那赵嬷嬷不过是仗着自己在惜月贵妃那里有些脸面……”
“是我自己不争气,给小主丢脸了。”没等她说完涵瑾连忙出声打断,再说下去可就又有犯上之嫌了。素颖在她看来就是个善良过头的大圣母,能说出那种话来也不奇怪,倒是小欣提到赵嬷嬷时,涵瑾心念一闪,想那赵嬷嬷当日处置她看似随意,多半也是得了惜月贵妃默认的。想到光华殿外的那次对视,惜月贵妃看向她的目光和表情,也是透着诸多蹊跷。
正出神,听得有人推门进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地高喊道:“贱人,过来把这些衣服洗了!”
这声音……涵瑾心中微颤,向前探了探身子正要迈步,听得小敏不耐道:“谁呀?嘴巴这么臭,不知道今儿过年浣衣局都有半天的假吗?”
说话间来人已经张望着走到几人跟前,也不理会小敏,直奔涵瑾面前,将手上端着的几件衣服往她身边的床铺上一扔,趾高气昂道:“去把这些衣服洗了!”
“喂,你谁呀?听不懂人话吗?浣衣局今儿下午放假!”小敏显然不满被人忽略,高声吼道。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贱人若不把衣服洗好,你们都得跟着受累。”来人看都没看一眼,冷冷地甩下一句走了。
小贤与小亭面面相觑,小敏仍自嚷嚷着,这场面,连小欣都有些目瞪口呆,忍不住朝涵瑾问道:“这人谁呀?这么嚣张。”
涵瑾不好意思地笑笑,“清舞小主身边儿的,名叫小玉,与我本是同窗,只是入宫后起了些隔阂。”
众人了然,当初涵瑾与贝儿在芸嫔那里一番撕扯,小欣也是知道的,此时望着那一堆衣服皱眉道:“这么说,她是故意找茬儿来的。”
小贤等三人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防人之心不可无。”小欣说话间已经走到床边,将那些衣服拎起来一件件抖落个遍,这才放心道:“还好,只是寻常找些麻烦而已。”
涵瑾冷眼看着,心中觉得好笑,小欣这丫头机灵是机灵,就是演技还欠些。
几个宫女一同将小欣送出浣衣局,告别后涵瑾突然转头看向小敏,“待会儿我跟一道你去观梅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