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冬天的寒冷,果然远不是南方可比的。越往北行,便越是干燥冰冷。尤其是下雪之后,漫无边际上尽是厚厚的积雪、坚冰。光是看着,便觉得刺骨。
陆震一家坐在马车里烤着炭火,说着家人之间的闻言软语,倒也并不为这冰冷天气所苦。
正当陆震夫妇俩看着女儿耍宝逗乐之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陆震掀开帘布,问边上骑马的护卫:“怎么停下来了?”
“禀老爷,有个老人昏倒在前面路上,秦大哥正在处理。”卫兵答道。
影儿探出头朝前面看去,不由吓了一跳。这也叫处理?她还不知道原来所谓的“处理”,就是一脚将人踹到路边呢!
那个羸弱的老人,像一片残败的树叶,被丢弃到路旁。而陆家的护院队长秦耀福似乎还没尽兴,又走到路边,抬起脚正要踢下去。只听到后面一声娇喝:“住手!”
秦耀福诧异地回头看去,见自家小姐居然只穿着单薄的衣衫跳下马车,走到他面前说道:“老秦,这位老伯昏倒在路上。你不施以援手便算了,怎么忍心下如此重的手?”
“不过是个贱民而已,小姐无须理会。您还是赶紧回马车,免得冻坏了。”秦耀福平日里跟一些京城的恶仆们混在一起,横行霸道惯了,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当的。
“这怎么能行?你马上命人将他抬到后面马车上去!”影儿说道。
“这……”秦耀福站在原地,有些犹豫。
影儿见对方没有动静,冷着脸说道:“老秦,还不赶紧去叫人!”
冰天雪地之中,那个八岁的女孩眼中竟有着胜过冰雪的冷峻!秦耀福为这冰冷而不容置疑的气势所震慑,竟然嗫嚅着不敢出声。
“老秦,既然小姐想做善事,你遵命便是了——来人,将那老伯抬上马车!”陆震在后面见女儿竟有这番善心,心里也是欣慰不已。
“可是这人来历不明,恐怕……”秦耀福试图劝陆震改变心意。
影儿断然打断了秦耀福:“你看那老伯的样子,就算心怀不轨,有能有什么作为?”
秦耀福闻言,只得遵命,招呼着人来抬那老者。影儿这才放心回马车。临上马车前,她又嘱咐了一句:“老秦,叫人好好照顾那个老伯。”
“好的,小姐。”秦耀福虽然觉得自家小姐未免太过心软,但仍是遵命去做了。
影儿一进车厢,便被缪氏一把搂在怀里,嘴里还不住地责道:“你个不懂事的孩子!外头这么冷,不多穿几件就乱跑,冻坏了还得多个人照顾你。瞧瞧,这双手,都冻红了……”
影儿这时也觉得手上有些刺骨的余味,腆着脸说道:“还真是有些冷了,娘亲,暖暖……”
缪氏见影儿一副娇憨的样子,也是无奈,握着她的小手,又是搓弄,又是哈气的。
过了半日,秦耀福又在马车外边禀报:“老爷,那老人醒过来了。”
“我马上过去看看。”陆震说道。
“哦,是吗?我也过去看看。”影儿跟着说道。
缪氏也知道路途漫长无聊,影儿还是孩子早闷坏了,也就不拦着她,只是给她穿好兽皮毛裘,围上白狐披肩,叮嘱道:“过去解解闷也好,不过别冻坏了。”
“嗯。”影儿点点头,然后爬上陆震的怀里,下了马车。
陆震带着影儿到了后面那辆马车上时,那老者正狼吞虎咽着食物和水。见有人来了,连忙放下东西,在底板上坐直了身子装正经。
陆震问道:“老伯,可是好些了么?”
“嗯。”那老者歪着头看着车窗,爱搭不理的。
陆震不在意地一笑,然后领着影儿在找了地方坐好。那老者见对方不紧不慢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文陆震:“是你救了我?”
“不是。是小女坚持要带上你的。”陆震指指边上学着自家爹爹大人跪坐的小女孩。
“哦——”老者上下打量那个娇俏的富家少女,“难得这位小姐有如此善心,小老儿在此谢过了。”然后朝着影儿拱了拱手。
救命之恩,仅一拱手而已?影儿觉得这个老者倒也有趣,也朝他拱拱手,做了个鬼脸说道:“江湖救急而已。”
那老者脸上一红,自嘲道:“哈哈,小老儿贱命一条,只值得这些而已。”
“我也只是心有所想,便有所动而已。倒也不求老伯记挂于心。”影儿乐于调侃,却无意让对方难堪。
那老者惊奇地看着影儿,眼露喜色:“想不到竟在这荒郊野外遇到像小姐这般奇妙的人儿,真是有趣!有趣!”
影儿见这老者经得起调侃,复又笑道:“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老伯,你要昏倒在此处,恐怕也是要点本事才行的!”
“影儿,不得无礼。”陆震在一旁观察者老者,见他眼含精光,气息内敛,想必也是个习武之人。又看他行止气度也是怪异不凡,恐怕不是一般人。见女儿没形没状的,连忙喝止。
“哈哈,无妨无妨。”那老者朝陆震摇摇手,大笑道,“说来也是惭愧,小老儿行走江湖多年,还是头一回饿昏在地,险些丧了性命。”
“这么说,老伯不是本地人?”影儿敏锐地捕捉到老者话中的信息。
那老伯倒也坦荡,并不隐瞒:“小老儿姓冯,本是邦外人士。只因家中为恶人所占,故而流落到此。”
“哦,原来如此。”影儿点头道,“那你留在我们这里吧。我爹爹要去北疆创一番事业,可以给老伯你留一份差事。”
“哈哈!”那老者闻言,狂肆地笑了起来,空气气流微微颤动起来。
陆震笑着说道:“孩子话!常人汲汲于营生,终日碌碌。然而,看老伯的气度,恐怕是志不在此的。”
那老者出人意料地说道:“旁人若要请小老儿,小老儿可以不理。不过,小姐相邀,小老儿倒是愿意应下来。”
他本是游戏人间之人,只图个快意。这乱世里的人都活得太过愁苦,竟不了眼前这个少女心境如此豁达开朗,倒有些跟他针锋相对的意思。
“真的?”
“正是。小老儿一不要报酬工钱,二不签契约。只是约定,给小姐一个人为仆,与旁人无关。”那老伯收起嬉笑之色,严肃地说道。
“只给我一个人为仆,这又是为何?”影儿问道。
“这战国之士,钻研文武技艺,只为求一个明主侍奉。小老儿研习纵横之术,也想找一个气度非凡之主。只可惜游历天下,从未看得上眼的。今日见小姐行事作风有趣,小老儿觉得留在小姐身边,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老伯说道。
“原来是为了看我的笑话……”影儿故作委屈地叹道。
“哈哈……”陆震和那老伯见影儿的样子,都忍俊不禁,空气中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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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不好了!”马车外,一个慌里慌张的声音禀报。
“怎么了?”陆震走出马车问道。
“你看。”那下人指指后面,“秦队长说,要杀那个老伯!”
影儿闻言,也钻出马车,猫着腰朝后看去,正看到秦耀福挥着大刀,风风火火地追着那冯老伯。而冯老伯倒是一脸轻松惬意,上蹿下跳之时,还时不时回头调戏秦耀福。
影儿心中大奇,这秦耀福能入了爹爹的眼,坐上护院队长,武功当是不差的啊,居然连那老者的衣服边也没碰到,倒是奇怪得紧!
陆震下了马车,以一个诡异的身法介入两人中间,说道:“两位,都请住手吧!”
声音不大,却气势不减。那两人各自停下了手。那冯老伯见陆震有如此身手,也是暗自讶异。本以为这家是普通商人,没料到这家老爷的身手可是武林中一流的。
陆震问道:“老秦,你这是要做什么?”
秦耀福愤愤然说道:“这贱民已然无恙了,却还是赖在这里不走。小的好言相劝,他听不进去,便只好赶他走了。”
影儿对于秦耀福的作法有些反感,语气自然也有些不悦:“老秦,这位老伯是本小姐留下来的。你这么大张旗鼓地赶他走,是做给我看的么?”
“小的岂敢?”秦耀福泄气道。
陆震说道:“这事也怪我没跟大家说清楚。以后,冯伯会呆在小姐小姐身边,各位要和睦相处才是。”
陆家的下人们闻言,纷纷议论起哄起来。老爷的行事风格真是越来越独特了,居然留一个糟老头子在小姐身边!
“冯伯快上车吧。大家也继续赶路。”陆震待议论之声渐息,并不解释,只是下令道。
那冯伯点点头,大摇大摆得上了马车,临进去之前,还挑衅地朝秦耀福看了一眼,把秦大队长气得直跺脚。
“爹爹,我去找冯伯玩。”影儿扯扯陆震的衣角。
“嗯,去吧。”陆震双手架住影儿的胳肢窝,然后放下马车。
影儿欢快地跑上冯伯所乘的马车。刚刚坐定,冯伯便问道:“小姐,你不赶小老儿走么?”
影儿笑道:“冯伯,何出此言?”
老者收起嬉笑之色,一本正经地说道:“今日外面那些人的眼光,小姐也看到了。小姐不怕留下小老儿,损了主人家的威仪?”
“威仪?”影儿笑了,“主人家的威仪若是要靠这些表面功夫,不要也罢!”
冯伯对影儿的回答深觉意外,问道:“那要靠什么呢?”
影儿指指胸口,说道:“自然是一片真心了。”
冯伯反问道:“在这乱世,人人自危,各以诡谲之心,多有杀人越货。小姐的一片真心,不怕为小人所误么?”
“人若以真心待我,我便以真心报之;若以真心犯我,我亦必以真心杀之!”
冯伯闻言一愣,继而舒心地笑了:“小姐,果然是有异于常人,小老儿果然没有看错人。像小姐这般的见识和气量,就是在男儿中间,也是少见的很!再看小姐的面相,将来必是贵不可言呐!”
“我倒是不信面相之说。若我不求富贵,富贵岂会自己送上们来?”影儿经历了一番轮回,倒是不再把钱财看得淡了。
“不求富贵,那求什么?”冯伯好奇这个女孩会有什么样的回答。
影儿毫不犹豫地说道:“自然是求一个平安了。”
“求一个平安……”真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呢!然而,在这乱世,这样所求对许多人来说真心是一个奢求。
就这样,几天下来,冯伯慢慢看到,这个商家少女的行事作风确实与众不同,虽然年幼,却有着不一样的器量。这让他打消了原先投奔天下明主的想法,而是想留下来见证这样奇妙的人儿,会活出怎样的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