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那人已是七月,他靠坐在梅树下,一腿伸直,一腿弯曲,此时没有清冷的月光。夏日明媚的阳光穿透枝丫打在他的身上,他定定的看着她走近,一双眼睛似比那光辉还亮,又似比暖阳还温和。
“巧了,我与姑娘又见面了。”他的声音有些暗哑,想是伤势没有完好,左臂松松的垂在一旁,到和旁人无异。
“我也未曾想到紫霞宫的守卫是如此清闲。”
他们相互猜疑,少年仰头看她,目光随和:“今日非我值班。”
慕凌云在他面前蹲下,端详良久后眉梢一扬,这人今日倒是换了福模样,头一次还要打要杀的,现在就变成翩翩公子了,她换了个话题:“我观你年纪不大,怎当的宫廷守卫?”
少年学她挑起眉梢,上下打量了那一袭绯色劲装,反问:“我观姑娘细皮嫩肉,怎当得女武官?”
这张嘴实在与许诗情不相上下,慕凌云自认为口齿不是十分伶俐,遂不与此子在嘴角上争执。
她今日来此的目的本就是探察这厮的底细,说来奇怪,她着人调查,此子家室清白,其父为官算是清廉,一家人从文非武,这厮的武功修为又是从何而来?
两相沉默,那人突然问:“姑娘为何救我?”那次他本该毙命,却在晨光中醒来。
慕凌云救他也非出自好意,原打算找个原由对付过去,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眸子,与苏忠义如出一辙的双目,突然就说不出那违心的话来,她垂下目光,缓缓道:“不论我为了什么而救你,也不论我是如何救得你,你都欠了我一条命。”
少年眸中波光粼粼,终是徐徐的笑了起来,只叫慕凌云一瞬间如沐春风,那双狭长的眼睛轻轻弯着,里面好似有璀璨霞光盘旋翻飞,他说:“我答应你。”
正午的阳光洒在少年的笑颜上,他与苏忠义终究是不一样的,今日这事儿若换做苏忠义,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欠着他人的人情,更何况是一条性命。苏忠义,也从来不会这样笑,不会这样对她笑。
“小兄弟倒是豁达。”她微微垂下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兄弟?”笑容一顿,问道:“敢问姑娘年方几何?”
“差不多要有十八年的光景了。”
“差不多?”
“……不久便满十八了。”
“这么说来,姑娘称呼我为小兄弟却是不妥,我再过不久便有二十了。”
“那又如何?”慕凌云突然发现这人有些执着,若换做苏忠义,他根本不会问第二遍,这样想着心中一阵烦闷,唤他一声小兄弟已是给足了面子,如今就想着蹬鼻子上脸了。
“我长姑娘两年,若姑娘不嫌弃,可唤我楚大哥。”
“楚大哥?”慕凌云一怔,忍不住就抬眼去看他,然而那人眼底似暖阳般温暖,又似水潭的淡然,却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是,这人不是叫顾晏吗?何来楚姓之说?
想着就问了出来:“你叫什么?”
少年的眼中恍然有一瞬间的茫然,而后垂着眼帘思索片刻,突然抬起头,目光中似有火星在跳跃,格外生动:“楚苏,我叫楚苏。”
这一瞬间慕凌云第一次看透了他的情绪,恍惚间是一种名曰“开心”的东西,他先前虽然笑的好看,却也没给她过开心的感觉。然而他好似又不太会撒谎,自己的名字,却要思考良久才能回答。
“这名字可真怪。”她一眼不眨的盯着他瞧,想从那张脸上看出什么。这样一看,又有些出神,他有些白,不同于苏忠义健康的肤色,他的皮肤有种大病初愈的苍白,又好像从小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闷出的青白。
少年又是一阵恍惚,而后嘴角一弯笑了起来:“怪吗?我很喜欢。”
他真的很喜欢笑,从适才见面就一直在笑,和第一次见面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你呢,你叫什么?”他靠着梅树动作不变,好似很喜欢这样的一问一答。
不知是被他感染,还是夏日的轻风容易让人滋生懒意,慕凌云有许久的恍惚,直到微风徐徐吹过,不知从哪里飘来几片枯叶,枯叶落地的同时带来一股轻细缓慢的女音:“云慕,我叫云慕。”
夜幕降临,慕凌云惯例去了苏残阳所在的德阳宫,随行的人在外留侯,有掌灯推开宫门,却见一抹黑影扑来,她闪躲不及被撞个正着。
不待她看清楚,那人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是奴才冲撞了皇上,求皇上饶命!
声音虽说平缓,却依然能从发颤的身躯看出这人的畏惧。
苏残阳赶到时就见此番景象,虽不明就里,却见那黄衣少女面容不佳,他垂目看向少年背影,一眼便认出跪地之人是谁,遂拱手作揖,郎朗道:“原不知残阳迎驾来迟惹皇上不快,这就给皇上请罪了!”
慕凌云看他一眼:“你到是个好主子。”
“是有了皇上这般的好圣人!”苏残阳动作不变,依旧保持着拱手作揖的模样。
慕凌云挑眉:“怎的嘴巴变甜了。”
苏残阳听闻面露暧昧:“甜苦与否总要尝了才知道。”随后走去少女身旁,小声问:“咱们去尝尝?”
慕凌云抬头看着他并不言语,后者丝毫不觉心虚,只沉声道:“还不下去。”却是说与身后跪于地上的人听。
那人也是聪明,对着慕凌云道一句:“谢皇上不罚之恩。”便退到了一旁去。
苏残阳面对慕凌云露出一排白亮的齿贝:“走吧~”
慕凌云凝视他良久,终是露出以往那种独有的懒散的笑容:“走吧”
苏残阳在她身后半步左右跟着,路过方才那冲撞了慕凌云的奴才时又不着痕迹的加大了步伐,正好挡在了两人中间,却不想那人突然抬头,身旁的人落后半步,四目相对,眼前这人朗目疏眉,慕凌云总算知晓为何苏残阳如此袒护这厮。
芙蓉帐内。
苏残阳半搂着慕凌云,弯起手指习惯的在她光洁的脖颈处摩擦,怀中的少女也不再反驳。
“就算是从小陪伴的小斯,也未免太过宠爱。”怀中传来少女轻缓的声音。
他知晓她说的是何事,却还是忍不住嘴角含笑:“皇上是吃了一个奴才的醋。”
“总该是不合规矩的,方才又有那么多人看着。”苏残阳今日为一个人破了规矩,日后又能否为他人这般作为?不能一视同仁又该如何服众。
“你是顾及沈嫔?”方才发生的事,只怕立时就有人事无巨细的告知与他:“贾桐跟随我这么久,是个稳重沉着的人,适才冲撞皇上定不是故意为之。”
上次在德阳宫东殿之上他就没有护住贾桐,如今怎么能再让他受到责罚。
“此事与阿云无关。”慕凌云侧过身子看他。
“阿云?”苏残阳一声嗤笑,看着眼前这张脸,思绪飞回了很多年前,她高高的坐在马上,似乎也是这幅表情,不悲不喜,心里的感情不为任何人波动:“你叫的真是亲切。”
慕凌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一点儿也不像苏忠义的眼眸,没由来的一阵心烦,却也不知在烦些什么。又想起安远淮死那日,苏忠义紧张的神情,他其实不是一点儿也不关心她,他还是喜欢自己的,他那样稳重的人也为她着急为她生气,却为什么要那般的绝情?
鼻头突然一疼,看着眼前那张放大的脸和微微颤抖的睫毛,慕凌云瞪大了眼睛。
“你在想什么?”苏残阳松开嘴巴,两人的距离如一张薄纸,他扑闪睫毛划过脸颊,微微的痒。
“你敢咬我?”慕凌云瞪大了眼睛,自从被父皇册封为皇太女,从没有人敢如此欺负她。
鼻头又是一疼,那双睁圆的杏眼瞪的更大,苏残阳乘她发火之前缩回头来,笑说:“不闹了,我和你说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