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糊的窗户传来摇摇曳曳的长明灯火光亮,伴着远处传来几声铜锣声。月色暗淡,一片巨大的夜幕将整个天地笼罩,有种光亮在天际间闪耀,夜晚最暗淡的时辰过去,启明星预示着黎明的到来。
光影琉璃玉瓦,整齐的宫殿前是一片宽广的院子,青石上,一个黑色的影子像是一个大酒瓮一样窝在院子的中央,一根拐杖竖起,每当起风,拐杖上的铃铛就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而这拐杖的主人似乎已经跪着睡着,远远的能听到打鼾的声音。不时好像还有呓语发出。
宫殿内,暗淡的烛火将两个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年轻的帝王正在悉心批阅着奏章,朱砂红笔,安安静静。连同他身旁立着的小太监,也是一声不吭地研墨,一双细腻的手好像将墨砚当成是孩子,俊俏的脸上带着几分欣慰的笑容,默无声息。
“唉!”年轻的皇帝突然叹口气,将手中的一本奏折合上,感叹道,“惠河大水,灾民的数量一增再增,今年的秋税尚未入库,却要有如此大的一笔开销,真不知道这钱粮从何而来!”
小太监轻声用温柔的语气道:“皇上,此事不妨留待朝议,让众大臣出谋划策!切莫伤神伤了龙体。”
皇帝叹道:“朝议尚待明日,这救灾的事情刻不容缓,小顾,你去将户部几个管事的请来,就在这里商议。”
小太监面露难色道:“皇上,如今……天色还未明,恐怕……”
皇帝这才意识到尚是黑夜,无奈道:“也罢,留待天明了去召集不迟,莫再打搅了那些大臣的清梦。”伸个懒腰,舒活了一下经络,问道,“如今是何时辰?”
小太监淡淡一笑道:“早过了五更天,过了仲秋,天要迟些才明。皇上,您又是一夜劳累,何先去闭眼歇息一番。”
皇帝感慨道:“以国为家,朕当国日短,如今天下初定,各地又是灾情乱情不断,江南还有八朝名义上归附朝廷,却是各自为政。还有那谋逆的贼相尚未铲除,怎叫朕安心!”
小太监道:“皇上,臣下不懂这当国之事,只知道做事要有本钱。皇上您的龙体为国之根本,如今皇上大婚之期临近,切莫叫太后和未来的皇后为皇上担心。”
提到太皇后和未来的皇后,年轻皇帝的心像是被触动,神色哀伤。沉默半晌,眉宇间神色稍转,竖起耳朵像是在倾听着什么,手指了指门外问道:“小顾,那些老家伙退散了吗?”
小太监一笑道:“回皇上,早些时候只剩徐国公和昌明侯,昌明侯年老扛不住,两日两夜,受了些风寒,也先回了。说是迟些再来。”
皇帝皱眉道:“还真不死心哪,走了再来,以为朕的宫殿是何地,菜市场吗?小顾,你去给朕看看,剩下那个……老家伙,嗯嗯,是不是还赖着没走!”
小太监躬身行了一礼,双手贴着小腹快速挪步到正殿前,刚打开门,“吱嘎”的一声殿门打开,就好像上好的发条,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皇上,治天下民心为重,得民心以仁孝为先,不可滥杀无辜哇……呼~呼~”
不只是梦语,还是说完又睡着,风中除了那打鼾声,便是手杖铃铛清脆的鸣响。
不说自明,小太监关上宫门,又回到了皇帝的身旁等候吩咐。皇帝略带怒意道:“这个老徐,以为他是谁,仗着是皇祖父临终托孤之臣,又仗着帮朕平定了天下,就喜欢大事小事跟朕作对。”
皇帝发起火来,似要表现自己的怒威将桌上的茶点推翻在地,刚要推,似是觉得饿了,从果盘中拿出茶点吃了两口,喝了口茶。小太监马上意识到茶已经凉了,紧忙道:“皇上,臣下这就去给您换热茶。”
没想到皇帝毫不在乎地将凉茶喝了干净,似是非常舒爽,将桌上的茶点推了推道:“小顾,那老家伙饿了两日,你去将这果盘送去与他,让他吃了赶紧滚蛋。还有……”皇帝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交给小太监,“把这披风也送去,这老家伙从来都是自诩身强体壮,年纪也不小了也不知道检点,风流韵事不断简直要败坏超纲,再去弄杯热茶给他……”
小太监一一应允,笑道:“皇上,您还是很关心徐国公的,为何不应了他……”
皇帝板起脸色道:“治理国家的事情,可是你的身份应该插嘴的吗?”
小太监赶紧低下头要跪下磕头认错,皇帝手扶起他道:“朕知你份属无心,这么多年来你在朕身边也从不作越界之事。那老家伙冥顽不灵,朕哪是关心他,是怕他冻饿出病来找皇祖母告状,最不想听皇祖母唠唠叨叨的没完没了。”
……………………
小太监拿着茶点和披风走出正殿,吩咐了门口侍立的太监去准备热茶,独自走到庭院中央,轻轻唤了一声:“徐国公大人。”
徐国公继续安睡如旧。
小太监轻轻拍了拍徐国公的肩膀,徐国公这才惊醒,抬起头,脸上露出个老大的笑容,抹了抹脸就要站起身:“顾公公?皇上可是要见我了?”
顾公公无奈摇摇头道:“徐国公大人,皇上并未说要见您,只是让卑职将这些送来给大人您,说是让大人保重身体。”
徐国公原本的慈眉善目变得冷峻,下巴上的胡子开始跳动,身子跪下,大声嚷嚷道:“保重身体?他这小子以为老夫的身体是纸糊的?三年前跃马河一战老夫身先士卒,一手提着先皇所赐节杖,一手拿大刀砍得南夏那些兔崽子找不到北,三千家兵出入十万夏军如入无人之境。当年先皇赐予老夫节杖,就是要管着这小子的,老夫年轻之时追随先皇平胡,临老了还帮这小子平了南夏收了八朝。”
徐国公说的意气风发,像是故意说给殿门里面的皇帝听,顾公公前顾后盼低声提醒道:“大人,大人,莫再多言了……”
殿门裂开一道缝,年轻皇帝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小顾,给朕转告那老家伙,云城那些贼子和家属已在三日前行刑,地方刑官的折子已经送抵,叫他别瞎操心了!”
言罢,一个折子被扔了出来,徐国公紧忙爬地上前,端起折子看完,忽的站起,暴跳如雷:“暴君!屠夫!足足三万人!就这么一道折子全给杀了!史书将会把你扁的一文不值,古有烹人吃心的陈厉王,现如今就有你这刽子手皇帝!去你老祖宗的王八蛋,老夫这官不当了!先皇哪,您这个孙子我也没法给您管了!”
“咔嚓!”
徐国公将先皇御赐的手杖装膝折断,抛掷在地,愤怒地将自己的靴子脱下,逐一砸在殿门上,发出两声响。
一边的顾公公看的是心惊肉跳,古来能当着皇帝面骂皇帝祖宗的,徐国公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一名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子在丫鬟的服侍下走过正殿拐角,此时,徐国公的背影刚刚走到庭院的外门。
徐国公突然转过身,远远看到女子,微微一愣,转而对顾公公咆哮道:“顾公公,你去转告那混账小子,就说老夫在家洗干净了脖子等着,要杀要抹诛个三族九族的也要趁早了,过几日老夫就要拖家带口回平城去,这北汉的基业就留着这小子慢慢祸害去吧!”
说罢头也不回,消失在宫廷庭院之内。
……………………
天已明。
北汉宫廷已经多年没有修葺,过道的地方虽破败,墙上还有很多斑驳的痕迹,但清扫的很干净,杂草不生。
从内廷出来,徐国公险些与迎面过来的老臣撞了个满怀,老臣一身官服,精神抖擞的模样,见到徐国公一身邋遢连靴子都没穿赤足而行,大为惊讶,问道:“徐老,您这是?”
徐国公一脸懊恼,转而打量着眼前的老臣:“何老弟,昨夜休息的可好,这是来作何?来声援老夫的?”
眼前的此人正是陪着徐国公跪谏了两日一夜,昨晚才回去休息的昌明侯。
昌明侯无奈笑道:“徐老,您出身行伍,身强体壮不怕,老朽乃一介文臣,身子板单薄。昨晚之事还望见谅。今晨得到上听处的消息,说是陛下暗地里已经将云城叛乱的一干人等,连同家小全部处决,老朽是来通知您老一声,莫再空等了。”
“如今说这些还有何用?老夫撂挑子了,不干了!以后汉室的江山,留给那些年轻的小子祸害,老夫要回平城享清福去!”
昌明侯讶异道:“徐老这是说哪的话?如今天下承平日短,那些只是些叛党,杀与不杀,本就是仁与法之争,杀一儆百,陛下所为也并无大错。”
“杀一能儆百,杀三万人你说能震的了天下?说老夫没魄力也好,说老夫厌倦了官场也行,总之老夫要过些太平的日子,勾心斗角的事太累!不想也罢!”
昌明侯叹道:“可惜陛下年少气盛,若无徐老这样的忠直之臣辅佐,恐怕还会作出这等屠戮之事。”
徐国公脸上露出个讳莫如深的笑容道:“杀三万人是杀,杀百万人也是杀,既然皇帝已经严明了以法度治国而非仁孝,那就应该多杀。”
昌明侯脸上尴尬一笑,道:“徐老莫说气话了!”
“何来气话!如今皇帝能有此主见不为外人所动,就证明他已经不需要老夫这等迂腐之人辅佐,或者说他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如果老夫再赖着不走,说不定下一个被诛的就是老夫的族人。老夫也功德圆满功成身退了!”徐国公的脸上露出开怀的笑容。
昌明侯问道:“那是否,老朽也要引退?”
徐国公与昌明侯一路同行出宫门,徐国公道:“激流勇退总好过舟覆人亡!”
昌明侯露出个会意的笑容。
到了宫门前,两府的轿子在等候,徐国公临上轿子突然对昌明侯道:“何老弟,明日府上为小儿满月摆宴,老夫只请了几位故交,可是要来喝一杯。”
“徐老真是有心有力,这宴必是要赴的。”昌明侯拱手笑道。
徐国公叹口气,脸上带着几分得意笑容道:“犬子昔日胡境早亡,以为就要无子送终,没想到新纳的云娘却为老夫添了一丁,可说是死而无憾。哈哈,明日不醉无归!”
……………………
顾公公明知道徐国公刚才的话皇帝听的是一清二楚,根本不需要他去转告,见到女子已经在殿门口,紧忙走过去行礼道:“给皇后娘娘请安。”一礼跪伏在地。
女子脸上并无太多表情,淡然道:“我并非什么皇后娘娘,顾公公多礼了。”
顾公公为难,并为起身,道:“您是未来的皇后娘娘,也就是臣下的主子,臣下不敢失礼。”
殿内传来年轻皇帝的声音:“小顾,是那个女人来了吗?一堆闲人,吵吵嚷嚷的,朕还要回去休息呢!让她等朕睡醒了再来!”
女子一把将殿门推开,而此时皇帝刚刚回到了案台前,转过头,四目相对。皇帝明显在避开女子灼灼的目光。
女子怒道:“你就是这样善待先皇的托孤大臣,令他可以像番禹掷靴一样跟你撇清关系,你可有帝王的容人之量!”
皇帝皱眉道:“是谁容不得谁?你是替皇祖母来教训朕的吗?如果是这样,你回去转告皇祖母,国家大事还是不需要妇道人家来插手了!”
女子矗立在殿门口,动也不动,怒视着皇帝。
皇帝也怒从心起,喝道:“你没听到吗?朕是皇帝,而你只是朕未来的一个妃子,朕吩咐不动你不成?”
女子冷笑道:“太皇后原本命我忠告与你,得饶人处且饶人,江南云城之乱源于苛政,处罚以罪魁祸首便罢。南夏得以拥九朝之地与北汉划江而治二百五十载,源于仁孝忠义。如今你已暗自下令诛了三万人,尽失民心,不但会令南夏旧地百姓离心离德,更会令江南八朝疏远于朝廷。你好自为之!”
女子转身正要离去,皇帝愤怒地将案台上的书折全部推翻在地,怒道:“南夏,南夏,为何你们总是要将南夏的事与我北汉相提并论,如今是我北汉统一了天下,是那个贼相,还拖着一个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的延明太子,身后一大群拥趸成天叫嚣复国!难道就因为这样,就要对那些不忠于朕的人心慈手软?还是你根本就忘不了那贼相,忘记了你自己的身份?”
女子像是被定住,伫立当场。
皇帝一脸哀笑道:“怎么,被朕说中了?当年皇祖母将你安插在他身边,辅佐那个好大喜功的夏后主登基,可惜到头来他自己却落得被罢黜的结果。若非如此,朕怎可能平定得了天下?”皇帝苍凉地笑,“他只是一个窝囊的小人,终将被世人所唾弃,世人会知道我是一个明君,将会给天下带来兴盛和安定!”
“啐!”
女子转过头,对皇帝唾了一口。
“你!”皇帝握紧拳头,满目愕然。
女子冷冷道:“成者王侯败者为寇,你尽可以贬低他,但我唾弃的只有你,一个连宽厚和慈悲怜悯之心都没有的昏君!”
………………
北汉中定二年八月,南夏旧都云城太守韩进以兵卒征夏粮,死十三。惹民变。南夏旧吏吴龄等据城而守,城民皆兵,月余而失败,是年秋,事坐而诛者三万三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