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班飞往日本的飞机起飞了,展原颢就追着晨光去了更东方的国度。
另一边,却一点头绪也没有。
苏晓已经回到了久违的欧阳本邸,安静过着未知长短的日子。欧阳景一如既往地对她关心照顾,更对她温柔地笑,让她可以在余下的时间里尽情地幸福。
她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每天可以伴着晨光坐在花园里看着心爱的人整理花园。日子会如此平静地流下去,却可能并不悠长。
尹夏每天都陪着妈妈,担心有一秒离开了她,就少一秒和她相处的时间。可是,装着想做又不能做的事情陪着妈妈,这样的日子并不好过。他陪着妈妈说话,陪着妈妈在花园里散步,陪着妈妈守候爸爸……即便一天都被妈妈填得满满的,却也常常脑袋空白。
生命的时长在这个时候显得尤其让人惊慌。她就好像是被判了死刑,三个月后行刑,半年后行刑,一年后行刑……这是没有具体行刑日期的死刑,比被判了死刑还要令人恐慌。不这一秒看见的她的笑,在下一秒是不是就成为绝版。
对于每一个人而言,亲生母亲,全世界就只有一个,如果失了她,是不论什么幸福快乐,奇珍异宝都弥补不了的空缺。
他现在只要守着她,每天都守着她,看她笑,听她说话,握着她的手感受她手心里的真实的温度……对,什么都不要想,谁都不去过问,他只想腻在现状中!
就是这样!
“尹夏……尹夏?”
“尹夏!”
妈妈喊了他好几声,他才抬起了低下许久的头,茫然地看着妈妈。
“你怎么了?”
“呃?没怎么。”
苏晓又看了看他灰色的脸,暗自叹了口气,继续说:“你帮帮你爸爸,弄弄那些雏菊。”
“嗯。”
他径直走过去,在父亲身边蹲下身,学着父亲的样子,开始徒手给雏菊除草。
欧阳景不停下手中的活,转头看了一眼像几天几夜没睡觉一般的欧阳尹夏,暗自叹了一口气。他只是说,如果不用心,只会伤到花,还不如不除草。
尹夏声色未动,动作却比之前更细致了些。
“我记得雪爱家里有一本花卉养殖书,等会儿你去小公寓拿来吧。”
“嗯。”他这就立刻起身,拍拍手往外走。
苏晓和欧阳景都哑然,呆呆看着他快步走出去的背影。
这孩子,要怎么办才好呢?
“空气已经越来越凉,吸进鼻腔里就冷到了心里,再过不久,日本的第一场雪就该纷纷扬扬起来了。
今天,与清子青梅竹马的展原颢来了,清子很高兴,和她的原颢哥开心地谈天说地,只是一直避忌着说起那边的事。深夜的时候,我路过她的房间,却听见了她隐隐约约的哭声,低低地,像是空气中浮游的凉意,一丝一丝荡在空中……”
筱原广志这样写着他的日记。
他想着,是该结束她的这段痛苦了。
尹夏一如既往地,埋着低低的头,缓步走进欧阳邸大门。刚走进门,却听见传来母亲和父亲不间断的称赞声和笑声。是什么事,那么开心?
他抬起头来,一片白色立刻刺进他的眼中——雪白发亮的毛条理细致,又高又壮的身躯,欢快摇动的尾巴,以及不停小蹦小跳的四肢……那只白色的狗狗在花园里和爸妈玩耍,映着阴绿的草地,像是镶嵌进其中的一只精灵。
“尹夏回来了!”欧阳景立起身子,高兴地跟他打招呼。
“啊,尹夏,快来看,这个小东西是不是你的朋友?”妈妈逗着狗狗,头也不抬地说。
那是……伊子?
“伊子?伊子……”他不禁喊了出来,那只狗狗听见喊声,转身看见尹夏后,放慢了尾巴晃动的速度,慢步小跑过去,在他脚边转了两圈,闻了闻他的味道,立刻像吃了兴奋剂一样猛烈地摇动尾巴,并站立起来,扑在尹夏身上,随后激动地在他身边跳来跳去,一次一次地扑到他身上去。
尹夏笑起来,不停地抚摸着他的头。
“隔了那么久,你竟然还记得我……小家伙长那么大了……”
他蹲下身,伊子便用前掌搭在他腿上,伸长了脖子来贴近他并伸出暖暖的舌头舔他的脸。他笑笑,一把抱住他的脖子,抚摸着他的脊背。
可爱的小家伙,他没忘记他呢!记得他在他最孤苦的时候照顾他,爱着他……他记得雪莉吗?记得吗?
他自己呢?他自己记得吗?
眼里的光芒突然又黯淡下来,他却抱得更紧了。
伊子怎么会被送到他家来?
他站起身来,两眼直直地看着爸妈,屏住呼吸,问:“他是谁送来的。”
“不知道,是个中年人送来的,他说是他也是受人之托,他只说他是南坻的人。”
南坻的?难怪了,南坻和西苑不正是同一家企业的吗。
“对了,送狗狗来的那个人说,希望你到南坻去一趟告个别,他要到别的地方去了。”妈妈继续说,眼里却满是笑意。
他心里立刻明白到,这个人是南坻经理。好吧,去一趟也好,毕竟他也是个不错的人,从不多说闲话,做事有条不紊,也很为别人着想。他和她在的时候,很受到他的照顾。
“哦,我晚上去。”
“尹夏,”爸爸眼里也满是隐隐的笑意,说:“你在南坻工作那么久,难道对南坻都不了解吗?”
“为什么要了解,我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
父亲笑笑,领着伊子走了。妈妈跟在爸爸身后,轻声说:
“这孩子,也只有在遇到与她有关的事的时候才偶尔笑一笑了,也该让他自己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不要错过了才好。”
“你不想阻拦他吗?你不恨她吗?”
“她也是想为她妈妈报仇,毕竟,是我害她和她母亲含冤离开白家,害得她们受了几年苦,我也想过了,的确是我的错。”
“你没错。”欧阳景转过身看着苏晓,脸上洋溢着轻松的愉悦的笑:“什么都是注定好了的。”
快到午夜了,伊子在院中的新屋子中已经熟睡,屋内的欧阳景和苏晓却还在坐等尹夏回家。
“你真的愿意让他走?”欧阳景关上了窗户,怕她被冷风冻着。
“不然怎么办,你看他这些日子开心过吗。”
“他这一去,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回来啊。”欧阳景低着头,显然是在害怕一件事。
苏晓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轻松地笑笑,握住他的手,说:“放心好了,我暂时还死不了。”
此时,尹夏正失魂落魄地走回家,头像被什么东西压住埋得低低的。他终于知道了雪莉的行踪,兴奋之后,却又是痛苦起来。知道了,那又怎么样呢?
“小姐,您回来了。”
“嗯。”雪莉看着地面,一步一步慢慢走,眼神一如既往地呆滞。每次在面见外公之前,她总是这副快死了一般的模样。是啊,快死了,自从遇见他,就注定她会这样。
她说她是要抛弃那边的所有,来过全新的生活。的确,这是全新的生活,是新的。
对面走来一个人,她也没发现,就那么软弱无力沿着路地往前走,那个人则大步朝着她走过来,步履越迈越大,越来越快。直至走到她面前,她仍看不见他似的,还是往前走,再一步,她就撞进他怀里。
来者拥住她。
雪莉惊了一下,一下子没明白怎么回事,为何突然从前面出现一个人拥住了她。她感觉到握住她双肩的双手连同这个拥住她的人在微微颤抖着。他的衣服有一股很微弱的飞机上空调吹过的味道。
这是谁呢!
“雪莉,你是不是太可恶了?!”
她愣住了。
这声音是……
“你所说的‘背着我做的坏事’,坏得太过头了!竟敢让周管家转交给我一封信就出走,还敢跟我说什么‘谢谢’!你是脑袋进水了吗!”
原……原颢哥……
夜晚,两个人坐在花园里,安静地说这话。
天气有些冷,毕竟快到冬天了。谁也没有办法阻止冬季携带着寒冷的到来。该来的还是要来。
她一直低着头,什么也不面对。逃避,总是知道自己逃避是懦弱的表现,她也仍不想面对。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他。实际上,是从来没有想过要面对他。她只是想来到东京后就割舍掉从前。是她一厢情愿抛弃他们。
一点准备都没有就被迫面对他。
“雪莉这个名字,又不要了对吗?”
“我现在叫清子,从小时候就有了的啊,你又不是不知道,白雪还叫妆月呢!”她装得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撅着嘴说。
“那么,一声不响就消失,你当我们是什么呢?说要丢掉就可以丢掉的人吗?”他语气平和的,却字字痛心。
“不是啊。”
“不是,是什么?现在才要解释吗?你可以一直瞒着我说雪爱死了,可以在这几年一直不和我联系,可以一直做你的雪莉……可是,你不能这么一走了之,离开我的视线!”
“原颢哥……”
“不要这样叫我!我不是你哥,我是展原颢!我们没有丝毫血缘关系,我也没有把你当做妹妹!”
“难道我追求我的幸福有错吗?!”她眉尖趄起,像质问他一般。
“离开那个世界,你才能幸福吗?”
“对!”
“离开我们,你才能幸福吗!”
她语塞了。
“你为了自己幸福就不要管别人的幸福了吗?那边在发疯似地找你,你能在这里安安心心地过你的幸福日子吗?白叔叔像老了好几岁,疲倦地工作,痛苦地找你,白雪天天哭,你就是要这样子折磨爱你的人吗?”
“他们爱我吗?!爱吗?!”她突然大吼起来。“他们不过是愧疚了,所以才要找我!他们要找的也不是我,而是他们自己解脱的方法!他们要的,是自己的解脱,而不是我!”两行眼泪毫无征兆地就从她眼眶里掉落出来。
“他们怎样我不清楚,可是我呢?我做错了什么,也要被牵扯进去活该遭罪!我做错了什么也要连我一起受罚!”
她低下头来,沉默了。
的确,她没有考虑那么多,害得他无辜地跟着受罚。
她低下头,语气沉下来:“对不起,对此,我只能说对不起。”
展原颢深呼吸几下,又平息了语气,说:“你不回去吗?永远不?”
“回去?什么叫‘回’?那里是我家吗?是吗?”
他没有想到她回回答得那么决绝。看来她是真的恨那个世界,再也不回去,要与那边划清界限。
“东京大学是吗?”他嘴角上扬,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明天,我也转学。我也一起扔掉那边的世界。”
“爸爸!爸爸……”
白雪疾步跑到白森宇的书房,不知是惊恐还是兴奋地大喊着:“爸,我要去日本,我要去日本!马上就去!马上啊!”
“董事长,有……有客人来了。”
中村走进书房,脸色有些难看。筱原广志还在和他亲爱的孙女在书房里一起翻阅今年果酒新品的手册。“客人”二字,显然让他说出来都感到尴尬。
“客人?”筱原广志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我不是说过吗?我在书房的时候谁来都不许打扰,有客人,等我从书房出去了再说,你先接待着。”他又回过头,接着与雪莉说说笑笑。
“可是,这个客人……她是……”
看着中村支支吾吾的样子,筱原广志勉强站起身,叮嘱雪莉在书房等他回来,就随着中村出了书房。
他到了大厅,看着来者,心脏颤动了一下。
眼前,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大厅灯的光芒之中,头发又长又直,散发着彩珠似得闪亮;身着一身粉色和服,皮肤如雪般洁白,似乎半透明一般。她文静娴雅的样子,真的很像雪娜。她的确是比雪莉长得更像雪娜。
雪莉还在翻着手册,却许久不见外公回来,耳畔突然闯入哭声,这声音十分熟悉。
“外公,外公,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叫我外公,你既然连你妈妈都不认,还认我这个外公做什么!雪娜既然不是你妈妈,我又何德何能能做你外公!”
“外公……”
白雪跪在地上,抱着筱原广志的脚,哭得不成样子,完全失掉了那份优雅高贵。
她知错了,可那又怎么样呢?她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收不回来。
“行了,你回去吧,这里不是你家。”
筱原广志冷眼看着她,竟然起不了半分疼惜。
“外公!外公,我错了,我知错了……不要赶我走……”白雪一抬头,看见了远远站在楼梯上的雪莉,立刻跪立起身,朝着雪莉哭喊着:“雪爱,雪爱……小爱啊……”
雪莉心里一惊,紧缩了一下,面色凝注片刻,又立刻扬起了狡黠的笑,冷冷的,有些恐怖。她大摇大摆地走下楼梯,享受着白雪痛苦的表情和她止不住的哭声。
“小爱?”她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接着说:“小爱不是死了吗?我是筱原清子啊,我不是白雪爱。你是谁啊?”
白雪愣住,呆呆地看着她。
筱原广志附和:“她呀?她是白家大小姐,清子你不认识吗?也没听说过?人家可是名门之后啊,她母亲是谁来着……”
雪莉抛出一声尖利的冷笑,像是冰锥一样砸到地上:“她哪有什么母亲,人家是天使,是上帝创造的,谁做她母亲都不够格。”
白雪怔怔地看着她,什么都说不出。
雪莉直直地看着她的双眼,半分不躲闪,眼里全是寒气。白雪和她的眼神对峙,最终再无勇气看着她那双凌厉的眼睛,软下身子低下了头。
雪莉挽起筱原广志的手臂,眉开眼笑,娇滴滴地说:
“外公,还不上去,在这里白耽误时间。我在上面等了好久你都没来所以才下来的,怎么能让不相关的人搅了我们的清净生活?”
筱原广志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随着她转身准备上楼。
白雪却突然叫住雪莉:
“筱原小姐!”
雪莉停住脚步,愣住。她竟然真的叫她筱原小姐!
“那么请你告诉我,原颢在哪儿?”
噢!原来是为了原颢来的。什么“知道错了对不起”,都不是重点。
她心里不由得再颤动了一下,嘴角又扬了一扬。
她转过身,眉开眼笑地看着她,说:“原颢哥啊?你找我男朋友有事吗?”
日本部的第一家南坻开张了,仍旧由从前的南坻经理来经营。雪莉说笑着要去做南坻做一个月的钢琴师,还央着外公给她支付一般钢琴师的三倍工资,外公笑她是狮子大开口,她说:
“作为筱原广志的外孙女,这个工资已经很便宜了。”
引得筱原广志得意不已。
新南坻的装潢和从前的那一个相差不大,一样的色调,一样的风格,就连桌椅和灯具都相差不大。钢琴仍旧摆放在整个南坻的正中间,用略微鲜亮一些的黄色地灯照亮,似焦点,却不耀眼。
营业第一天,南坻不需要做什么隆重的开业仪式,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开张,像最平常不过的那样子营业。
酒保认真擦拭着高脚杯,灯光从透亮的杯子上四处反射,跳跃在深棕色的墙上。经理坐在吧台前,像个顾客一样独自坐着,慢慢地晃着手中的酒。突然身后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他一转头,却是雪莉。
“经理,指定弹什么曲子?”
经理放下手中的杯子,笑笑,让酒保给筱原送来一杯青梅果酒,对雪莉说:“随意,你觉得对得起这夜晚,这气氛就行了。”
雪莉接过酒,看了看酒色,又轻轻闻了闻酒味,笑笑。
经理举起酒杯,轻轻碰了碰她的杯子,说:
“为了筱原小姐的幸福。”说完微微又举了杯子,才喝下。
雪莉愣了愣,一时不知经理的意思,但还是喝下了酒。
钢琴悠悠地流淌,弄得空气也微润。
雪莉坐在钢琴前,弹奏的是《幻想即兴曲》。
在南坻,是他们相遇的开始吧?她再遇展原颢,尹夏遇见她,而她却没有看见他。难道真的是注定?注定这不完满的初遇,不完满的故事。
圉旭里的那花,到底是什么花呢?已经很久都没有去看过了,他还在照顾着它吗,会不会已经死了呢?他大概会让自己忘掉跟她扯上关系的东西,这样才好删掉那些不痛快的回忆。她的出现,对他而言就是一场灾难,从上一辈就开始了的灾难,这些都由不得他们自己做主。
感情呢?感情是由得自己做主的事吗?难道说不喜欢,就可以不喜欢吗?
他们的嬉闹,他们的吻,到底是因为分不清朋友和恋人的界限,还是发自内心的无意识,又或者,只是两个有些许共鸣的孤独的心的相互慰藉?
还有她所做的一切,是对的吗?
折磨了父亲,折磨了姐姐,让他们遭受都已经羽化了的美好回忆的折磨,她母亲到底得到什么了?她自己又得到了什么?
心安吗?还是鲜血淋漓的快感呢?
为了这到头来不知得到什么的报复,她抛弃了父亲,抛弃了姐妹之情,抛弃了那个装满美好回忆的家,抛弃了或许美好的一段感情。
可是,那些需要她珍惜吗?需要吗?
她自己都说了,他们找她,只是为了他们自己,而不是因为爱她,那她何必珍惜他们!可是尹夏呢?尹夏不也是无辜的吗?和展原颢一样,都是明明无辜却要被牵连着一起受罚的人。
从《幻想即兴曲》弹到了《降E大调夜曲》。
算了吧,人海里有那么多人,错过一个他,不代表巨大的损失。痛苦是暂时的吧,时间迟早会把这些美好也洗涤得泛白,她要开始新的美好的生活,只是时间问题。以后,她会认识新的人,或许就是展原颢,然后恋爱,然后结婚,接管筱原集团,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过许多人都会过的平凡安静的日子。其实爱情这东西在现实生活中真的没什么大不了,丢失了或许会痛苦,但不会痛死,时间会照常滴答滴答地走,而不是为爱情的缺失而罢工。
猛然之间,她回忆起她和他相吻的瞬间,不由得心里一阵酥麻。
那感觉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让她一直想一直想,就算强迫自己想别的事情也没法清除。
他的嘴唇,他的皮肤,他的睫毛,他的味道……
手指渐渐不受大脑支配,慢慢停了下来,琴声断绝。南坻里一片窃窃私语,议论着第一天营业,这个就心不在焉的钢琴师。
突然,琴声再响起,续着刚才她停下的地方接着流淌下去。
雪莉突然回过神来,转头一看,停住了呼吸。
身边,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白皙的脸庞,高挺的鼻梁,认真的眼神……像梦一样,他就这么出现在她身边,安静地坐在她身边弹琴。是梦吧?还是她幻想的?
他黑亮的发丝近在咫尺,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是梦!再不然,就是她的幻想!
可是,这琴声没有停歇,真真实实地响彻在她耳边,而她的手,只是愣在自己的腿上没有动弹。
她又开始呼吸,手指动了动,开始心慌意乱起来。
缓缓抬起右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眼前的这个人并没有消失。她还是不信!他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在她身边坐着弹着一支安静的《降E大调夜曲》。
她的手颤抖着,想要把手放到他的肩上,却又迟迟不敢放上去。
眼泪已经噬满了她的眼眶,她的手还停在空中,微微地发颤。
琴声再次停住,她的手突然被一只暖暖的手握住。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张已经在脑海中擦拭了无数遍的脸庞,眼泪滚落出来。
“你以为你逃得掉?”
他得意地笑着,将她拥住。
场内一片掌声。
这一拥抱,让她再无力气挣开他。
某个位置上,展原颢喝下杯中酒,看着钢琴边的身影,移不开视线。
不论她选择什么,他的选择都只有一个。
坚定不移。
尹夏暂时住在筱原本邸,筱原广志看到他的到来,只是当面一脸严肃,背后却几次跟中村不住地赞他。他的心思,不算白费。
只是他担心,尹夏来了,会加速清子的离开吧?他必定会劝她回去的,那么她就会像她母亲那样又再离开他的怀抱,去另一边生活。本来就该这样吧,孩子长大了都要离开,去过自己的生活。
这天,筱原广志一夜没睡。
可是,一夜没睡的还远远不止他一个人。
雪莉已经从尹夏房间离开了。她倒在自己床上,脑袋里一片混乱。
他告诉她,他不可能在日本呆很久,苏晓的情况不稳定,他要尽早回去,而他希望,他不是一个人回去。
她只是笑笑,没有回答他。
回去?怎么回得去呢?走出来,就不可能回得去。
她已经决定不要认白森宇,回去,如果再面对白森宇,她实在不知道会是什么景象。如果他痛哭流涕求她的原谅,她会怎么做呢?甩开他的手扬长而去吗?她发现如果真的要做,她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去做;那么就这么当做从不认识吗?她才知道自己装模作样的能力,也不是那么高超;那么就冰释前嫌吗?不,绝对不可能!逝去的生命不会回来,那么他的偿还也不能让她的心意回转。
回去,筱原广志怎么办呢?他盼着她到他身边来,盼着由他的外孙女陪着过完余生。她不敢看筱原广志坚定有神却隐隐藏着忧伤的眼神。
原颢呢?他刚为了她千里迢迢来这里,她这就要回去了,然后又引着他回去吗?
苏晓呢?她怎么可能有那份力量去面对她!她宁愿选择逃避。
可是,尹夏怎么办……
爱情啊,真是件可怕的东西。
他们本都不想沾染,却都不知觉就深陷其中。
自从那次哭着离开筱原本邸以后,白雪就再没出现过。雪莉不过问她去了哪儿,原颢也没在雪莉面前提到她,但雪莉听说她找到了展原颢,强搬进了他家。
这也实在悲惨。
白森宇每天都会打电话给白雪,每每都是问白雪今天过得怎么样之后,支支吾吾地说:“遇见你妹妹了吗?”
今天又再打来,白雪却已经不想再接。
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名字发了半天呆,直至铃声断绝,几秒后又再响起。
她呼出一口气,接听了电话。
“喂,爸爸。”
“雪儿,今天过得怎么样?”
“嗯,挺好的。”
“很久没去日本了,吃的还习惯吗?”
“爸,你昨天已经问过了。”
“那……”
话音未绝,白雪抢过话匣,说:“你也不用问我现在到底住哪儿,我现在挺好的,吃得好睡得好,你不用担心。你也不用问我遇见妹妹没有,她根本不需要我们,为什么你还要一直找她。”
电话那边声音断绝了,只有轻轻的呼吸。
良久。
“白雪……她是你妹妹。”
“当初说我已经没有妹妹的人是你,现在说她是我妹妹的人也是你。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这几年没有她,我们不也一样过得很好吗!是妹妹又怎样,是妹妹就该找回来,就该让她那样折磨我们吗!”
“我记得,你不是很疼她吗?”白森宇话音有些发软,他万万没有想到白雪现在竟然会对他说这些话。
“那是以前,不是现在。她早就不是白雪爱了,她是雪莉,是雪莉!”
“有错的是我们,不是她。”
“我没有错!我有什么错!我不欠她的。爸爸,如果您一定要找她回来,您自己来吧。”
她说完,立刻挂断了电话。
终于说出这些话,她心底有一种难言的愉快。
一抬头,却发现展原颢正站在门边看着她,嘴角扬起恐怖的冷笑。那瞬间,她不寒而栗。
“你不是很疼她吗?”他冷冷地说。
她也万万没有料到他这个时候回家了,以为他今天陪雪莉会很晚回来。
现在怎么办,怎么说才能把刚才他听见的话都来个180度大转弯。
她一时语塞,额头上竟然出现了细细的汗珠,在这夜晚明亮的灯光下闪闪发光。
“当初说白雪爱死了的人,可是你呢。你没错?”他继续说,脸上仍然是那泛着寒意的笑。
“原颢,原颢你听我说……”
“听你说?我记得我以前说过,我听,却再也不信。你还有几句话可信呢?你告诉我说你来日本是为了找妹妹回家,那我刚才听见的,是什么?难道,你还有哪个妹妹也离开了家然后被你们宣布说死了现在又来找?”
“不是,我只有她一个妹妹。”
“你不是说她不是你妹妹吗?她是雪莉,不是白雪爱。”
“她根本不拿我当姐姐啊……”
“是吗?如果我是她,我也不会拿你当姐姐!自己姐姐把活生生的自己当做死了的人,即使面对面也不相认,几年来不问自己死活,不相信自己母亲甚至倒打一耙,甚至到现在,不愿意努力求得她原谅,拒绝把她找回来……这样的姐姐,真是可怕。想想,我真庆幸我是独生子。”
“够了!”白雪哭喊出来:“你们总是偏向她,她什么都不好,你们却就是喜欢她,所有的爱都给她!凭什么我也要爱她,凭什么我就要按着自己的伤口去抚平她的伤口。你们都是瞎子,都是瞎子!”
“对!”展原颢有些惊愕,但语气却丝毫不变,冷冷地:“她什么都不好,但我们就是喜欢她。我们都是瞎子,我愿意做这个瞎子。”
白雪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也无力再反驳他。
她那么深爱的他,她那么熟悉的他,竟然一点也不喜欢她。她曾经觉得,他与她的距离,近乎为零,可以融为一体。她是他的家人,他是她永远可以腻着靠着追着打着的人,猛然,她却发现,都只是她一厢情愿。人毕竟都是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心脏的生物,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都是可近可远的。即便再爱,一旦不爱,就可以反目成仇。
她爱的人,从来就不属于她。
为什么她就是要爱他?不爱他,不可以么?不爱他,难道就不能活?
展原颢转身准备离开,她慌了神,想克制住自己不要挪动自己的脚步,脑袋却像慢了身体一拍一般,脚步早已迈了出去。她冲上去抱住他,死死勒住他的腰,哭声代替语言。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雪莉,该多好。
展原颢闭上了双眼,微微皱起了眉头。
心里微微有些疼痛,但是他没有办法。爱情,从来不是自己能控制的物质。即使感激她的陪伴,她的爱;虽然他也知道自己对不起她,亏欠她,但是还是没有办法给她她想要的东西。
不如让她一次痛到底,痛过之后,她应该也能觉得他不值得她这样,或许,就能切断她对他悠长的依恋。
“白雪,有的东西,是没法代替,没法更换的。我爱的是她,不管她是白雪爱是雪莉还是筱原清子,而不是,你。”
某天……
“叮——”一声,像冰坠落到地上的声音。
她循着声源看去,却看见一片白雾里隐隐有个黑影正缓慢地摇晃着身躯向她走来。
“谁?”她不知为何,心里荡起一大片恐惧。
声影越来越近,她的耳边隐隐响起痛苦的呻吟声。
“你是谁?!”她再次发问,假装镇定。
“雪爱,白雪爱……”
这声音……好像是……
白雾里的黑影越来越清晰。突然之间,这个影子像被析出来一般猛然显现,软软地立在她眼前。他满身是暗黑的血,白色的衬衣衬得血尤其地新鲜,还泛着液体般的渍样。最让她感到触目惊心的,是他脸上细细的密密麻麻的伤口以及那些伤口中还在不断往外流淌的鲜血,一缕一缕,顺着他的脸颊像泪水一样汇集到下颚,再顺着脖子往下流,好像没有尽头……
“雪爱……”他呻吟着,喊着她的名字。
她愣在那里,呼吸在抽泣,心脏也在抽泣,但是却只是瞪大了动弹不得的眼珠,全身僵硬。
“雪爱,雪爱,我错了,求你原谅我,求你……原谅我……”他走到她面前,与她面对面,几乎已经贴着她悄悄发抖的身躯,可是却还不停下脚步,好像丧尸一样机械地往前行进。
他拿起她小小的手,她十五岁时的手,放到他布满血液的脸上。她触到他死尸一般冰冷的皮肤和血液,看着他整张脸当中唯一一处不是红色的白得可怕的眼珠,脑袋里瞬间蹦出两个字——爸爸!
突然,白森宇猛地往前倾了一下,像是背后被捅了一刀,嘴里吐出更多的黑血,缓缓跪倒在她眼前。随着他身体慢慢地下滑,满脸是血的筱原广志出现在雪莉面前。
“外公!”
她大喊着,却发现筱原广志红色的手上拿着一把滴血的匕首,他的脸上出现恐怖的笑,好像皮质人偶的嘴角被强制性用胶水往上粘住一样。
“哈哈哈哈……”
筱原广志大笑着,没有看到她似的从她身边径直走过。
脚下的白森宇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只剩下一滩血,沾到她雪白的袜子上,腿上,还有手上。
“你不是要报仇吗!”她的耳畔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回荡着,“报仇,报仇,报仇……”
“踩着他们的血跳舞……”
“你要报仇,报仇……”
“他们要来伤害雪娜。”
“他们要来伤害你……”
这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混乱,已经让她听不清到底说的是什么。
“啊——”她大叫起来,瘫坐在地上像疯了似的拍打着地上那滩血,弄得自己满身都是血,脸上也都是溅起的血点。
不远处,又有一个黑影在缓缓逼近。她突然镇定下来,抬起头看着逼近的黑影,发现黑影旁边还有一个黑影,第二个黑影的旁边又出现了一个黑影……
她在血里摸到一把红色的匕首,握紧了匕首,两眼像野兽那般瞪着远处来的人,重重地喘着粗气,像野兽低低的咆哮。
就在第一个黑影即将完全显现在她面前时,她一下子冲过去朝着那个影子的心脏位置猛捅几刀。苏晓睁大了双眼瞪着她,倒在了血泊中。
她又立刻拽住第二个黑影猛捅心脏部位。白雪倒下了。
第三个黑影逼近,她仍发疯似的捅对方的心脏。
展原颢笑着,看着她,缓缓倒下。
她愣了愣,紧握匕首的手有些松了。身后有一只手突然握住了她的肩,她转过身直接将匕首捅入那个人的心脏。就在匕首捅入的那一刹那,她的心脏像被别人也捅了一刀那般疼痛。
眼前这个人,是尹夏。
他脸色苍白,却浅浅笑着,浅得似乎下一秒就要消失。
他的伤口没有流血,但是她知道他也要死了,就像之前的人一样要死。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只一把抓住他的手,看着他缓缓倒下,和他那微微抽搐的浅笑。
“这就是你要的吗?”
他问她。声音已经弱得像吹不动细柳的风。
她怔住,说不出话,似乎想抓破喉咙喊出来,但是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她抬起血淋淋的手,抚摸他蝉翼似的脸,可她手上的血一沾到他脸上,他就立刻开始灰飞烟灭。她慌了神。他就像沙一样滑过她的身体,她的手。她要握住,沙却从身体中穿过,指缝中飞走。
尹夏,尹夏!
她在心里喊着,似乎都要将心脏挖出血来,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尹夏!
她用双手用力抓自己的脖子,整个脖子都已经皮开肉绽,指甲里也都是肉和血,却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想哭,哭得昏天黑地,可是却也哭不出来。
满地都是血,分不清哪部分是谁的血。
白雾里一片寂静,比死还要静。
远远的,她看见一片光,光里是一个穿白裙的女人。女人一头垂直的黑发,还有雪白的皮肤,黝黑眼眸里装着的是雪莉,还有失望。她看看雪莉,什么也没说,低下头转身走了,走进耀眼的光里。
“妈妈,妈妈!”
她终于喊了出来。
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眼前出现的,是泛着昏黄光芒的复古夜灯。
她满头是汗,听着自己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快速节奏,全身都在颤抖,却丝毫不敢动弹。
“嗞——”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她竟然不敢伸手去拿手机。
血,全是血。
白森宇死了,苏晓死了,白雪死了,尹夏死了。是她杀的,都是她杀的。
她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片红色,还有满手的混合血液。
“嗞——”手机再次震动,她还是不敢伸出手去,不知道到底是在害怕什么。
那个是梦吗?梦吗?
白森宇死了,苏晓死了。白雪死了,尹夏死了,妈妈也不原谅她了……
她做了什么,她到底做了什么!
她哭了起来,声音抽抽嗒嗒,在安静的夜里简直像鬼哭。
尹夏!尹夏他还在吗?!
她猛地抬起头,看着这死了的灯光,像抽疯了一样下了床,鞋也没穿就拖着两条瘫软无力的腿跑到他的房门前,双手猛拍他的房门,敲门声像雷声一般回荡在深夜寂静的房子里。
几秒后,门带过一阵风迅速打开了,她的哭声像被掐断一般收止。
尹夏愣住,看着眼前的她不知所措。她也看着眼前的尹夏,活生生的尹夏。她眼角的泪珠迟疑地滚落出来,好像一下子没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呼吸凝固了一下,她突然扑进他怀里,死死抱住他的腰,确认他身上还有暖暖的体温。
夜再静了下来。
浓重的阴霾,也会沉下去的吧。
次日晨。
当雪莉回到自己房间,拿起手机,才知道,昨晚的电话是白雪打来的。除了未接来电提醒,还有一条信息:
“今天晚上九点,暮色公园见。”
暮色公园?
她是想再好好跟她谈谈让她回去吗?还是想痛快了断呢?
这样兵刃相接的时刻,突然让她有些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