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东边慢慢地吐出了鱼肚白，菲儿想叫醒夕颜，却被她给打发走了。
昨晚可真累，她只想多睡一下，哪知菲儿还未走远，就又来了一个催她起床的。
“颜儿啊！你快起来，等会有重要的人要来，不要失了礼啊！”
这是童老爷的声音，也只有童老爷会这样唤她。
夕颜听罢，也不问原因，便半眯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只乖巧地应了一声：“好的，知道了，我马上就来。”
走向镜子她就开始梳妆打扮起来。她仍旧是素颜面对，不施粉黛。三千青丝如流水般泻下，直直地抵达了腰间。她挑了一件紫色洋裙穿上，还是如此清丽脱俗。
半个小时后，童老爷跟夕颜终于在大厅内等来了他们的“贵客”。
他们一共有三个男人，身材都很高大。最老的大概有五十岁，但仍穿着军装。其余二人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其中比较高的那人身着褐色军装，脚上是一双黑色的高筒靴，身材高大却略显削瘦。另一人则穿着一件整洁的麻布衬衫，看起来像是主仆关系。
年老的更是非常热情地拱手打着招呼，还不断说道：“童兄，童兄…”
童老爷笑着迎上了前去：“魏兄，你可来了。”夕颜只站在童老爷身后，猜想着他们会是谁。
“呵呵，是啊！是啊！我今日可是特地来拜访您府上的呢！童兄，我来为你介绍，这就是犬子，青书。”那年老的男人便指向穿着褐色骑马装的年轻男人说道。
魏青书？那不就是魏安魏上将的独子，听说现在也是个上校。夕颜只记得上次与他们见面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前，魏安带着他的儿子外出打仗闯荡。这十年来父亲也没少提过他们的情况，最近听说他们要回来了。莫非他们就是魏安父子？难怪如此眼熟。
就在夕颜还在回想小时候的事时，魏青书就向前跨了两步，鞠了个躬。礼貌地对童老爷说道：“童伯父，您好！”夕颜这时才看清了他，面色白白净净，精致的五官，乍一看，俨然一位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可是为什么他又是一位年轻有为的上校呢？只记得十年前他曾是个顽皮的小孩子，和自己一起玩耍过。如今的他，真的也变了吗？但这样的书生气质与他的身份看起来实在不符。
大概是魏青书也看清了夕颜，两人都礼貌性地对视一笑。
童老爷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真不愧年纪轻轻就坐上了上校之位啊！”
魏安也笑眯眯地看了夕颜好一会，脸上的皱纹却陷得更深了∶“想必这位就是童大小姐夕颜吧？”
“是，正是小女！”童老爷应和着，当即就转过头来拉了拉夕颜说道∶“来，还不快过来见见魏叔叔。”
夕颜被拉上了前，乖巧地问着好∶“魏叔叔，您好。”
“呵呵！还记得十年前她都还是个小孩子，如今长得却是如花似玉啊！”魏安的眼睛早就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呵呵，魏兄你太抬举了。来，来，快请坐！”童老爷恭恭敬敬地对魏安说道。
“不，不，不。我们就留在这继续商议昨天那件事吧，让他们年轻人去玩吧。”魏安说完后就又转向了魏青书∶“青书，你带夕颜出去好好儿玩玩吧。”
而魏青书几乎是想也没想就一口应允了∶“好的，爸爸。”夕颜却望向了童老爷，在等待他的意见。
哪知童老爷却说道∶“夕颜，你就去吧，玩得开心点。”
此时魏青书也走上了前，单手相请道∶“夕颜小姐，请。”
夕颜暗自惊了惊，看来，在父亲的世界里，还有许多她所不懂的。她没有多想，便随着魏青书离开了家。
就在他们走的时候，那个穿麻布衬衫的男子也准备跟上去，却被魏安给叫住了：“全山！你不要跟去了，今天你就跟着我吧。”
全山疑惑地看了魏安一眼，但又立刻应允道：“是的，老爷。”
转眼间两个年轻人已经走远了，魏安便向童老爷使了个眼色∶“我们现在来谈谈他们的婚事吧。”
童老爷当即便应允道：“好，好…”
同一时间，童府门外。
魏青书与夕颜几乎是同时停下了脚步。魏青书微笑道∶“是夕颜吗？”
“是的，青书哥哥。”夕颜抬头微笑道，“好久不见。”
魏青书微微颔首∶“十年了，你变了。”
“你也变了。”夕颜轻声道。
然后俩人就都“扑嗤”一下忍不住笑出了声。尔后夕颜又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昨天下午。”魏青书扯了扯嘴角说道，“晚上，爸爸就宴请了许多人聚餐。其中，也包括你爸爸。”
“我爸爸？怪不得爸爸那么早就走了呢。”夕颜又想起了昨晚的那一幕幕。魏青书趁此竟向夕颜走近了一步，又指向了不远处的汽车，低头正色道∶“我不开车，你陪我随便走一走吧。”
什么？夕颜心中又是一惊。现在她才发现魏青书原来比自己竟然高出这么多，真的不是小时候了，真的不是了，她总觉得自己与魏青书之间比小时候多了一层屏障。但不知为何，现在，她的眼前，又都是苏漠伦的影子，倒忘了一旁魏青书的存在。
“夕颜？”魏青书疑惑地看着出了神的夕颜，试图知道她究竟怎么了。
“哦，哦，好的。”夕颜这才回过神来。
“那，走吧。”魏青书没有问下去，只微笑着。
他的微笑，犹如春水映梨花般温暖。
说罢，两人便平行着走了一段路。而他们之间的距离，还不过半丈。
“夕颜。”魏青书唤道，“知道为什么我父亲跟你父亲要支走我们吗？”
望了望魏青书，夕颜不解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呵呵，你果真还蒙在鼓里。”魏青书又笑了，不过这次，他是苦笑了一番∶“他们是在商量我们的婚事。”
诺大的大街上只见夕颜猛地停下了脚步，转眼两个人都呆呆地停在原地。夕颜这才明白，为什么魏安要那样打量自己；为什么爸爸会那样着急地催自己早些起来。原来…
她没有作声，而魏青书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半响才道∶“这就是权利的交换。”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她多想回去问问爸爸为什么；但她也知道，这时家里的那个客人，是多么重要。
“那么，你为什么不…”
“我为什么不反对？是吗？”魏青书扬了扬右嘴角，拈起了夕颜的一小磋头发在手中摹挲着把玩。苦笑道：“开始我在想，夕颜，不就是小时候那个我一直都很想保护的可爱小女孩吗？娶就娶呗！如今再见到了你，我觉得爸爸的选择确实没错。你会是一个好妻子的，对吗？”说完后他又松开了拈着她头发的手，任发丝飘扬。
“我…”夕颜不明白为什么，又会想到那个人了。她的心，此时好痛！眼前这个男人，将来真的要成为她的丈夫吗？不，她不要，她要的，不是这样的。她宁可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她永远的“青书哥哥”。但是，现在她不能回去与爸爸理论，也只好先陪着他了。
夕颜没有回答魏青书的话，魏青书也没再有问下去。两个个又沉默地走了下去，不知不觉，他们已经穿过好几条小巷了。而那队伍的声音，却越来越近。
“前面有游行的队伍，你行吗？”魏青书看着夕颜问道。
暗自又是一惊。夕颜想，倘若换成是别人，兴许就会说前面太危险，让她快回家之类的话。然而魏青书竟然想带她前去，这更激起了她的好奇心，便正色道∶“当然。”
又穿过了一条小巷，他们便见到了游行队伍。
队伍很是长，大概有两三百人左右，看起来都是学生。他们还不断喊着口号∶“罢免曹德，还我阑冰中学公道！”带头的那个男学生更是叫喊得起劲。
夕颜看着长长的队伍从自己面前经过，心头又不知是一股什么滋味泛起，只觉得，幌了神，又想到他了。不行！不可以再想了！她想努力克制住自己时，却在游行的队伍里看见了一抹陌生却熟悉的身影。她跑进了游行队伍中，一把扯住了那个人。
“夕颜！”魏青书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夕颜就已进了队伍之中，他也只好也挤身进去跟在她后面看着她了。
那人回头一看，只惊讶得睁大了双眸∶“夕颜姐！你怎么也来了？”哪知这人正是一身蓝色学生装的苏浅盈。
不回答她的话，夕颜只担忧地问道∶“原来你是阑冰中学的学生啊，游行这么危险，你哥哥也肯让你来？”
苏浅盈皱了皱眉∶“危险还不是得来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况且这曹德害死了我们的洪校长，就这么让他逍遥法外简直太没天理了！曹德这个败类，人人得而诛之！”忽而又小声地对夕颜说道∶“夕颜姐，告诉你，我哥不知道，你可千万别告诉他！否则他会生气的！”
听苏浅盈这么说着，夕颜不自觉地笑了笑，许诺道∶“当然不会！我还想加入你们呢！那我们一起走？”
苏浅盈先是愣了一下，尔后又坚定地答道∶“嗯！”
哪知这时魏青书却又在人群中挤身上前拉住了夕颜，说道∶“太危险了，走吧！”
这声音才落地，夕颜却猛地用力甩开了魏青书的手，大声拒绝着∶“不！我不走！”她还是第一次如此倔强于自己的想法之中，没想到，竟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此时的她，一点也不像个千金小姐了。
夕颜坚定地与魏青书对峙着，于是俩人都沉默了。苏浅盈见状却欲言又止∶“夕颜姐…”
队伍还在走，口号还在喊，有三个人站在队伍中却停在了原地。
不一会，魏青书便移开了目光，在她这么坚定的信念前，他还是败了，便提起了脚步，准备往前走∶“我跟在你后面，你不要乱跑，可别走散了。”
夕颜脸上绽开了一个满意了微笑，她什么也没说，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了。
队伍继续平稳地前进着。
口号声越来越高昂，越来越澎湃，夕颜也跟在其中一起应着，她可是第一次这么大胆啊。
在到警察局的时候，竟然有几个绿衣警察在楼上举着枪！一个穿着高级警服的人站在那几个警察之中，看起来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警长。他大声向下警告道∶“下面的人给我听着！立即解散，否则一律枪毙！”
口号声停了下来，队伍没有解散，大家都向上望了去。那个带头的男学生忽然站了出来，昂首向上大声回答到∶“你们包庇曹德，根本没资格做警察！你们如果不依法将曹德惩治，我们就要闹到底！让曹德这个败类的臭名声传遍上海！”
此话一出，只见那警长的脸都变绿了，气愤地命令道∶“给我开枪！”
砰！砰！砰…
几声枪响过后，四周变得极其安静，大家都在望着那个带头的男学生。只见那个男学生的前胸有几个枪打的窟窿，还在不断流血，他中枪了！
“啊——”
不知是哪个女生尖叫了一声，带头的男学生便倒下了，场面开始变得混乱起来。
“夕颜！”魏青书上前拉住了夕颜的手，任凭她怎么挣扎，他就是不放∶“不要松手，人太多，太危险了！”
夕颜怔怔地看了看他，原来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爱保护自己。
队伍混乱地散开了来。毕竟都是热血青年，那些学生有的气愤地在下面朝上大声谩骂着，有的则大声嚷着没天理；还有的竟然冲向紧闭的警察局的门，试图撞开它！
苏浅盈望了望夕颜，接着她咬了咬唇，便向那些警察呵道∶“你们太过分了！王八蛋！臭警察！”
只可惜底下太嘈杂，苏浅盈的声音早就被埋没了。
夕颜恨恨地看了一眼魏青书，又望向了那些警察，只低语了一声∶“太过分了。”
眼看警察局坚固的大门就快被撞开了，那个警长竟然又要开枪了！只见那警长从身上掏出了一把手枪，对着人群，扣动了扳机。他大声数到∶“一，二…”
“住手！”
人群之外传来一声怒喝，竟是拉着夕颜的魏青书！刚才，她就这么被他拉出了人群！魏青书的力气果然够大！
四周就又都静止了。
那警长放下了手枪，斜睨着魏青书，问道∶“你凭什么要我住手？”
只见魏青书缓缓地将头抬高了，反问道∶“齐勇警长，你难道连我也不认得了？我们可是昨天才见过面啊！”
那齐勇一听，赶紧定睛一看，便吓得直冒大汗∶“你…你可是魏青书魏上校？”
“总算你还记得我！听着，要你的人立即放下枪！这件事，我可得找你好好聊聊！”话至最后魏青书的语气越来越重，此时的他身上透出的，不再是一股书生气了，而是身为一个上校该有的威严！
“是，是…是…”齐勇赶紧应和到，并对其手下说道∶“快，放下枪！快！”
危机解除了，只见魏青书又对学生们说道∶“大家都散了吧。那个男学生就先葬了他，不过大家放心，这件事，我魏青书定会彻查到底，还阑冰中学一个公道！”
“好！好！”“好！”此话一出，人群中就叫好连连，不一会，竟都散开了，就只剩下了这三个人。
“咳咳…”苏浅盈看了看身旁的俩人，便故做咳嗽状。夕颜的脸便“咻”一下地变得绯红。原来刚才自己的手一直是被魏青书牵着在，下意识的又使劲抽了回来，手心却早已出汗。
这会儿，魏青书松了手，满脸歉意地说道∶“对不起，让你看到了这么血腥的事情。”
就在夕颜想感谢魏青书的时候，不远处警察局的楼上，又站出了一个男人，这男人大概四十多岁，朝着下面的魏青书说道∶“魏上校，怎么不上来坐坐？毕某还想与上校谈谈呢！”
魏青书闻声向上望去，从容地答道∶“是毕督军啊，督军既然要与我这个晚辈谈谈，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继而又压低声音对夕颜说道∶“我就不送你回去了，你自己小心点，晚上我再去你家看你。”说完还不等夕颜应允就转身走掉了。
诺大的街道上就又恢复了正常的秩序。
魏青书走后，便只剩下夕颜与苏浅盈还站在那里了。
感觉气氛有点儿尴尬，夕颜吞吞吐吐竟然连话也不会说了∶“你…别误会，我们…没什么的。”
苏浅盈先是一脸不解，尔后就又露出了她的一对小酒窝，笑道∶“我信你！我陪你回去吧！”
只觉一股春风吹过，暖了人心！她们便不紧不慢地走在街上，目标自然是童府。
“那天，曹德当着我们几百个学生的面将洪校长抓了去，不久就听闻校长惨死监狱的消息。后来，曹德还抓了我们学校十几个老师，现在都还关在监狱里，我们不得不停课。学校也就散了。”苏浅盈娓娓道来。
看着忧愁的苏浅盈，夕颜皱了皱眉，安慰道：“你放心，青书会还你们一个公道的。”
苏浅盈正了正色：“嗯。这件事绝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不觉中已经到童府门口了，苏浅盈开始道别了∶“夕颜姐，你快回去吧，我就不进去了。”
“真的不打算进去坐坐？”夕颜挽留道。
“嗯，我想去给哥哥送饭，得回去做饭了，他每天中午一般都不回家吃饭的。”苏浅盈答复道。
一听苏浅盈提到他，夕颜眼前便又飘过了他的影子，她赶紧回过神来，说道∶“那好吧，你回去小心点儿。”说完正打算进府的时候，忽而又转过身问道∶“浅盈，你们住在哪里啊？”
“我们的房子是属于英租界的，夕颜姐你要是想来下次我带你去吧。只要你别嫌简陋就行了。”苏浅盈说道。
夕颜笑了笑：“怎么会呢！”苏浅盈也就笑道∶“那我走了！再见，夕颜姐！”
“再见…”
看着苏浅盈渐行渐远，夕颜独自在门外一直站了很久。
英租界？怎么会在那里呢？夕颜心想。
尔后，她轻叹了口气便进了府。
梨花乡味扑鼻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