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阻止不了的，那一张圣旨……
袁枚在梦中的低低呼唤，无一不让众人大惊失色，每一声，都是压抑到极致的“小艾，小艾……”
钟晴如被人浇了冷水，反而十分冷静的在一旁照料，钟为面色十分难看，却也没有发火，四夫人的心里凉了半截，也只是将一切往肚子里吞。
只因为，圣上的指婚，便生生将一切压下，可是钟艾知道他们都忍得十分辛苦，终有一天，会完完全全爆发。
可是这一切都和自己没有关系了……
传统的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钟艾只感觉到了最后一个步骤，那就是亲迎，只因为这是钟艾无论如何也逃避不了，忽视不了的环节。
她不知道钟家上下的喜庆和兴奋，她在三更时就被拉起来洗漱，脸上的伤痕虽然好的很快，但还是可以看到青影，这让喜娘念叨了好一阵子，所有的人来来往往，将她的小院围了起来，时不时能听到丫鬟家丁们的叫唤声，钟艾恍若置身事外，玲珑说小姐要更衣了，钟艾便乖乖更衣，玲珑说要上妆了，钟艾便坐直了身子，任凭她们在自己脸上捣鼓，完完全全的……漠视。
丫鬟和请来的喜娘都很讶异，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冷漠的新娘子，一身红衣反而衬得她愈发的落寞孤寂，无论怎么惊艳的妆，怎么耀眼的首饰，怎么连城的衣饰都提不起她的任何情绪。
好不容易妆成，所有的人，都惊艳到了，这可绝对不是一般的喜服，据说是五皇子动用了国库才找到了天朝仅有的几匹大红月锦，一批月锦，一生织女。
织女一生，都不能织成的月锦，有着其他的面料无法比拟的轻柔和飘逸，用这样的月锦做喜服，大胆而别出心裁，很多人都只是听闻这件喜服的奢华，可是亲眼所见，唯有震撼。
喜服的衣襟镶着珍珠翠领，光华璀璨，下摆则全是散在月锦上的水晶，摇曳生姿，亭亭信步，这样的红与白，这样的耀眼与绚丽，足以衬得她亮如仙子，惊为天人。
最后的是宝冠，不得不说，卓归尘的细心与耐心，这宝冠虽然看起来和平常无异，上面镶着玛瑙，水晶和一只翩翩起舞的金蝶，看起来只觉得精致奢华，但却是比一般的头冠轻了许多，这里面，卓归尘是花了多少心思。
见惯了的喜娘，也有半刻的怔愣，而后，几乎是掩面说道，“六小姐，老婆子我帮多少人迎了礼，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哪家相公对娘子这么上心的，这里面可不是那些冰冷的银子啊，全是五皇子的一片心……”
钟艾原本并没有什么情绪，但听到一个陌生人如此友好的关爱，还是极轻极轻的回应了一声，“诶。”
钟艾看到了铜镜里的女子，凤冠霞帔，那么醒目，经过点缀的容颜，变得深刻妖娆起来，就连温和的远山眉都带了娇俏，可是无论多么厚的胭脂，掩不住的是眉间的忧愁，几乎是入了骨，连自欺都牵强了起来……
钟艾，你不该这样的，你这样，会造成多少人的苦恼和不快，高高兴兴的演好在钟家的最后一场戏，岂不是最圆满的吗？
钟艾的嘴角瞬间扬了起来，她对着在帮自己打理衣袖的玲珑道，“好看么？”
玲珑原本以为这个女子的心不在这里，但听到她这么问，她还是点了点头，没有男子能够拒绝的话，算不算美？没有人能够忽视的话，算不算美？加上钟艾本身静若处子的气质……倾城倾国也是不为过吧。
钟艾的心想，这个世界怕是没有人，比他更适合红色了，就算是盛装的自己，在他面前，也会黯然失色的。
长长的红地毯，无数的红灯笼，险些将钟府的院子沾满，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可是钟艾将自己摒除在外，盖头遮住了钟艾的视线，钟艾只得凭直觉来感悟和自己说话的人是谁，但由于钟艾在钟家并没有什么亲的人，和钟为，就连伪装都觉得累人。
钟艾不知道的是，卓归尘的确是为了这个婚礼花了极大的代价，皇帝都对卓归尘的做法表示深切的不满，可是卓归尘还是力挽狂澜，将这大街布置成了十里的红妆，一担担，一杠杠，流光溢彩，好不生艳。
就算是当年的雨贵妃也没有这样的荣耀，卓归尘倾尽了一切，只是希望钟艾知道，从此以后，他希望她光明正大的活下去，有他可以依赖。
钟艾被抬上了花轿，和钟家的人，几乎是逃着出来的……钟艾闭着眼睛，一滴晶莹的泪，滑过，凝固，无声无息……
隐隐约约有抽气声和讨论声，钟艾不甚烦闷的闭上了双眼。
“这钟艾没遇上个好爹好娘，到遇上了千年的好丈夫，五皇子这般宠她纵她，她可真是命好。”
“真不知道老天有没有眼，像她这样的女子也能嫁给五皇子，你们不知道吧，她不干净也就罢了，还和自己的姐夫纠缠不清，这样的人，真是不知廉耻。”
“连和丰酒楼的台子都上了，不知道上了几个男子的床。”
“真******破鞋，和她娘一个德行，人尽可夫啊。”
“我呸，我家里那娘们都比她干净些，这年头，什么爱好都有。”
声音越来越远，传到钟艾的耳边，却如刻骨般的让人心寒，她不贞，不洁，可是这世间几人又是真正的干净，凭什么说她……
钟艾缩在轿子里，冷汗涔涔，全身冰凉，难过疼痛的想要死去，就在这时候，轿车停了下来，一双有力而修长的手将钟艾抱在了怀里，这个怀抱，兴许冰冷，可是在此时却万分温暖。
钟艾，明明可以不在意的，可是，还是做不到……
钟艾隐忍了许久，可是还是躺在了这个怀抱里，任泪水将他的胸膛打湿，“钟艾，对不起，对不起，为夫来晚了。”这个声音，那么愧疚，那么心疼的告诉着钟艾，对不起，对不起……
面前的人，将是她的天，将是她的地，那么，何惧之有？
卓归尘不顾礼节，掀开了盖头，轻轻地为钟艾擦去面上的泪水，此时的钟艾含羞带怯，妆虽然花了些，但这样更让她显得万分娇媚，卓归尘冷峻帅气的面庞映在钟艾的眼里，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钟艾，这条路，我和你一起走下去。”
他面容坚定，钟艾知道，这便是他的承诺。
卓归尘牵着钟艾走下马车的时候，世间似乎都静止了，因为没有人会相信，站在他们面前的那个女子是在京城中长相并不出色的钟艾，月锦喜服拖地，镶满了灿烂耀眼的水晶，红色如火，衬得她眉目娇艳，眼里有着点点雾气，越发觉得她烂漫美好……
这样的女子，怎么会是在谩骂中长大的？这样的女子，怎么会是肮脏不堪的？这样的女子，又怎么会是人尽可夫的？她的高洁，她的高贵，她的出尘，她的一切一切，都是平息这一切最好的理由。
十指相握的双手，相视一笑的绚烂，任凭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会衷心的祝福眼前的这一对璧人吧。人总是喜爱美好的事物，在他们的心里，从小就不怎么完美的钟艾配不上高贵出彩的五皇子，所以人心百般刁难，所以有人从中挑衅，但是如今……
除了祝福，便只剩祝福。
那么纯净耀眼的笑容，那么宠溺放任的眸光，你们何时见过这样的钟艾，又何时见过这样的卓归尘。
十里的红妆，看不见尽头，可是钟艾，却是万分的心安，这一切，都是他在她的身旁……
日后的种种，都在证明着，钟艾始终没有背弃对他的诺言，即便红颜早逝，这一段佳话，却成为历史上有名的‘十里相携。’
五皇子和其夫人的十里相携，便是一辈子的相携，后世争先效仿，为卓归尘博得‘情痴’一名。
那么多在围观，却那么安静，此时的人们，眼里除了敬仰，便只剩祝福……
高高的城墙上，明黄的身影显得越发孤单，一太监上前道，“皇上，起风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皇帝叹息一声，望向不远处的红妆，低喃道，“墨奴，我终究没有对不起你，九泉之下，你该安息了。五子会好好待她的。”
“儿子大了，民间早该分家了。”皇帝感叹一声，周围的人，都对视一眼，各自酝酿着各自的心思。
命中注定的腥风血雨，谁能逃得过？
“少主，我们的行动都十分小心翼翼，暂时不会被发现。”地宫内一个长相清俊秀才模样的男子，毕恭毕敬的对着主座上的红衣男子说道。
让人诧异的是，这个地宫的构局居然和当今天朝的皇宫一模一样，比之皇宫丝毫不差半点气势，但多了几分阴暗。
红衣男子的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黑暗将他的脸色完全掩埋，只觉得深不可测，给人以压迫感，他的声音清淙雅致，带着致命的吸引力，“如今，你们有多大的把握？”
那男子有了些迟疑，但最终还是坚定了眉眼，“大概四成左右，如今的天朝虽不是风调雨顺，但相对来说，还是比较清明，我们如果单单控制着商业，政治，并不有万全的把握。”
“能够杀父弑兄的人坐上了王座，天下岂有什么清明可言？我们需要的，是时间，当一切慢慢浮现，你会发现所谓的霸主天朝，将不堪一击。”红衣妖娆，男子的全身散发着一种慵懒而不羁的气息，还带了些嘲讽和无奈。
“请少主放心，属下必竭尽所能。”那男子声音带着决绝，他和他的少主一样，背负着国仇家恨，又岂会轻言放弃。
“白零，辛苦你了。”在男子转身的时候，主座上的人突然出声，虽然声音不大，但是在空旷的地宫中显得那么清晰。
白零的脚步有了一刹那的停顿，没有转身，方才问道，“少主，不一同出去吗？”
少主并不喜欢阴暗的环境，不管这个地宫有多么金碧辉煌，不管有多少夜明珠的刻意点缀，但总是取代不了天然的阳光照耀，所以，那个男子无数次都是冲出地宫，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和地宫时的冷漠截然不同，绽放出最为完美的笑颜，露出粉色的牙龈，笑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却从来不如此，将自己埋在黑暗里，和黑暗为伍，看不出任何情绪，似乎这样，才是完全强大的离殇。
那个主座上的男子，喃喃道，“白零，她要出嫁了。”
白零顿时知道了，那个‘她’指的是谁，在今天举行婚礼的，只有当今最受争议五皇子卓归尘和钟家六小姐钟艾。
他终于知道，那天少主来找他，绝非心血来潮……表面浪荡的离殇，却无情刻骨，原来，不知不觉中，还是会沉沦……
“既然在乎，为什么不去努力？”白零有些艰难地说道，平日里的离殇，要么灿烂明媚，要么冷漠孤寂，决决不会像如今这样，手足无措的像个孩子，离殇就好似冰和火，中间不曾存在交界地带，那是他保护自己最好的方式。
一旦出现了，便代表着弱点的出现…….
“白零，这样的我，有资格么？”声音在空旷的地宫显得越发寂寥和落寞，无尽无尽的自嘲将他掩埋。
“少主，不到最后，都不能放弃……”
离殇沉默着，白零叹了口气，只好退下，足够的空间和时间，才能让他完全放心吧。
地宫的出口，在离殇院子里的小竹林里，也就是在和丰客栈之中，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钟为万万想不到，当时十几岁的离殇，早已将算盘打在了自己的头上。
白零走了没有多远，就注意到灰衣的少年，安安静静的坐在亭子里，并不像少年平日里灵活的性子，当外面的热闹传到白零的耳朵里，白零却只有暗叹，这主仆二人，何其相似。
离殇多情到无情，小步单纯到无情，却独独对一个普通到平凡的女子上了心，最后伤了心。
白零将自己的一切备好，方才大大方方的出门，遇到了熟人，“白掌柜……”
人群外有一女子，身着白色纱裙，脸上被白色的面纱遮住，看不出其本来面貌，但她站在那里，白衣胜雪，仿佛飘远了几个世界，凡尘俗世似乎一下子就远了，青丝飘在她白皙的脸颊上，衬得她越发惊为天人，她静若处子，和周遭的喧闹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的身旁站着两个粉衣女子，一女子身形修长，眼睛清澈明亮，极是清纯，一女子媚眼如丝，全身散发着妩媚的气息，两相比较，倒鲜明起来。
那女子，眼睛紧紧的望着人群之中的卓归尘，器宇轩昂，风华绝代，眸光流转，神情复杂万分。
不过两年之间，什么都变了么？他的温柔，他的霸道，他的气息，他的宠溺，却不再是对着自己了么？何其不甘啊……
她们说，他失忆了，忘记自己情有可原，可是只有弦月自己知道，归尘宁可逃避也不愿面对……
她固然不对，可是他，绝情如斯……
“小姐，这个钟艾配不上尘公子。”画眉开口，正是那清纯女子，声音清脆爽朗。
“你多什么舌？”那妩媚女子瞪了画眉一眼，就算是生气，也带着些妖娆。
“绿姬……你凭什么这么说我？”画眉不服，还想争辩。
“都别说了，走吧。”那白衣女子开口，隐隐透露些威严，还夹杂着几分难掩的疲惫，好不容易能够有一个重新爱他的机会，好不容易可以看到他接近他，赶了这么多日，却见到了他对别人的深情温柔，见到了他对别人的一生允诺，多么可悲……
这是报应么？弦月不由心想……
绿姬和画眉走在后面，两人自幼便跟随了小姐，对弦月可谓十分了解，心下也知道了小姐定是不愈至极，便十分乖巧的不再言语，但难免有些担心。
以前，当她们都不知道卓归尘便是当今的五皇子时，他便和自家小姐感情十分深厚，琴棋书画，小姐样样精通，卓归尘却也十分风雅，爱极了和小姐谈琴谈画谈棋谈书，志同道合的同时，难免会有对彼此才华的惊艳。
越走近，越着迷，越热切，越渴望得到……
当局者迷，谁又还记得当年那场风花雪月的情动？
鼓起勇气靠近的同时，她却看到了另一面的他，淡漠无情，高高在上，他是当今五皇子，她却是罪臣之女……
她的剑刺在他的胸膛，狠狠地，仿佛是将什么和自己割裂开来，那是生长在自己身上的一块肉，割去了如何不疼，舍去了如何不痛，她至今记得他当时的表情，深邃的眼眸是浓浓的哀伤和无可置信。
他轻轻叹息，“月儿，如果你在相信我多一点，又怎么会如此？”
“月儿，但愿，我再不识你。”
他，昏睡了许久，醒来之后，最终如了愿。
只是高高在上的五皇子，不再是当初年少的尘公子……
在命运选择成全的时候，又有什么资格埋怨，这命运的无奈和不公？
所以，她回来了，回来赢的属于她的所有……
便不惜一切，因为早已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