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进屋后就一直低垂眼眸专心喝茶的胡嬷嬷姿态端凝庄重,虽只半坐在锦杌上,却脊背笔直,双肩沉稳,并拢的膝头看不到一丝晃动,一如她纹丝不乱的圆髻,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不动声色的倨傲。
五娘也不急,眨巴着圆润的眼,笑意盈盈的等待着她的评语。几个丫头垂首站在地下,低眉顺眼,姿态恭敬,哪还有半分方才的嬉笑轻浮?
“五姑娘亲手绣的花样儿,自是上上的好。”胡嬷嬷说话慢条斯理,每个字清晰有力,尾音略略上挑,是好听的京话。
五娘抿唇笑得憨厚羞涩,“大姐姐用的东西,光好是不成的。”
胡嬷嬷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进屋后首次将目光定在了五娘脸上,看的专注,“果真是聪敏又通透的可人儿。”
未料到胡嬷嬷会这么直接,五娘一愣,倒是从心里觉出了羞赧,“嬷嬷这话,可真是羞煞我了。”一边又递了绣件过去。
毕竟还没揣摩透这胡嬷嬷的来意,还是稍微收着点好。大娘进宫参选秀女本是件再好不过的事,若换了一年前的五娘,早过去攀了大娘这棵树了,但现在的她却不敢轻易的下结论说好与坏。
若不能先知道大娘要从她这里得到的,如何能放心的从大娘那里求得庇护?
胡嬷嬷似已猜到她心里的想法,当下也不再做声,取了绣件细细的看,毕竟是在宫里呆过的人,绣花颜色均要求大红大紫,还一一指出哪些在内宫之中是禁用的,哪些颜色与花样是有等级限制的。殷三娘虽是湘绣的行家,到底不懂銎规矩,五娘也从未往这头想,这会儿得了老宫人指点,自是又兴奋又感激,一边点头,一边细细地记在心里,想着回头整理个小笔记,就不怕丢了。
胡嬷嬷见她脸上一点一点的染红,衬得双眼越发的水润明亮,仿佛从内心里透出了光来,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惊奇。
她从宫里出来的,各色美人见的多了去了,五娘虽容颜艳丽,到底还未长开,且摆出一脸懵懂憨厚的笑,到底也进不了她的眼。反而是她容貌之外的那些东西,让她另眼相看。
但凡女子,总是注重容貌的,尤其是各大家族中的庶女,哪怕只有一份容貌也要夸大了十分去说,只求着日后能凭着容貌配个好夫家,得个好归宿。就如这翁府里二姑娘三姑娘般,已经是那般少见的容貌了,还是想着法子给自己加点颜色,明知道不可能越了大娘元春去,却总是不放过任何与她攀比的机会,以为同入了秀女名册,就有了与嫡女一较高下的资本。
愚蠢!胡嬷嬷在心里冷笑,再好的容貌再好的德性,也越不过一个嫡庶去。人只有清楚了自己的位置,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才会知所进退,才会让人另眼相看。
一如眼前的这个五娘。神态从容,笑容安静,眉目清淡如画,半点不该有的心思都没有,本分的做着自己的事,没有那些难看的嘴脸,就这么安静的坐着,竟也有让人移不开目光的能力。
难怪大姑娘如此的看重这个妹妹。
“嬷嬷?”五娘到底不习惯被人一直盯着看,脸上的红晕一直下不去。
“姑娘的手艺当然没的说,老奴自是放心。”起身,胡嬷嬷态度比刚进门时恭敬了不少,“大姑娘还等着老奴回话,这就告退了。”
五娘也不留她,起身送到门口,又从雀舌手里接过一个绣了折枝石榴的荷包塞进了她手里,“嬷嬷慢走。”
手里的荷包轻飘飘的,胡嬷嬷用手指轻轻一捻,便知那里面只塞了个不到一两的碎银角子。她也不推辞,大方的接了,笑着行了礼,转身离开。
这个五姑娘,的确比其他几个强得多,若用得好了,确实更能帮上大姑娘。只是,怎么个用法,却得回去跟大姑娘好好商量商量。
直到胡嬷嬷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门口,雀舌才看了看五娘,不安地道:“姑娘,您看这胡嬷嬷过来……”是想要探知什么呢?
五娘收回视线,转身进屋,“确认一下她想确认的。”就不知,确认过后,对她,大娘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均有点不知所以然的茫然。
重新拿起绣架时,五娘突然笑了笑。也许,大娘的这次进宫会改变她的人生呢。
二月十二,花朝节,百花生日是良辰。
丑时刚过,翁府里不分主子下人,都已聚在了正厅。翁老爷与沙氏坐正主位,四娘惠春和五娘分左右站在二人下首,两个姨娘又次了一级,与管事仆役们站在地下。
大娘元春、二娘袭香、三娘含玉早已换好了正式的宫装,由各自的教养嬷嬷领着,跪在堂下向父母辞别,然后四娘与五娘上前去拜别三位姐姐,由翁老爷亲手为女儿们盖上面纱送出门。
天盛王朝风俗,女儿出嫁由父兄盖上红头盖,由夫君揭开,表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之理。参与秀女择选虽不是出嫁,到底出了门就是天家的人了,以面纱代替,也算圆了秀女与家人的心愿。
翁家夫妇带着翁府众人一直将三人送到门口官府的花车上。看着大娘踏上花车,看着富贵花开的绣帘打下,完全遮住那道挺拔纤细的身影,饶是一直笑脸迎人的沙氏也忍不住拿了帕子拭泪。
乔姨娘脸色苍白憔悴,双眼红肿似桃,想是哭了一夜,此时不过勉强忍住。见得二娘三娘踏入同一辆花车,想着此去或许再无相见之日,哪里还忍得住?连嚎一声都没有,眼泪便如断线珍珠般滚滚而下。若非贴身丫头和彭姨娘扶持,怕是站都站不住了。
翁老爷却回头冷喝道:“哭什么?能参选秀女是天恩浩荡,有何可哭的?”
乔姨娘眼泪噎了回去,却怎么也止不住。
直到花车启动,穿过南北大街高大的牌坊楼,消失在转角,沙氏才低头拭干眼角,回头笑道:“正是。一门三秀女,是我翁家祖上有德,亦是妹妹教导养育之功,该庆幸才是。”说着,又亲切地扶了乔姨娘的手,劝慰着回了内院。
五娘站在门口,心里酸酸涩涩的难受。这是她来到这里之后面临的第一次分离,虽平日里也并无多少交情,不过彼此见面点头问好,到底还是一个后院里住了这么些年,情分到底也有了几分。
看着乔姨娘的伤心,看着大娘二娘三娘强忍眼泪的笑颜,再想到自己与彭姨娘相见如路人,五娘觉得心里是真难受。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天盛王朝森严的等级制度,造就了多少可预期的人伦悲剧?
彭姨娘还站在门边,迟迟疑疑地看着她,似乎想过来,却又不敢。
五娘叹息一声,低头压下心里的思绪,笑着过去扶了彭姨娘的手,“天还早,姨娘要不要到我那儿坐坐?”
彭姨娘受宠若惊,一张脸喜的都变了形,却不敢露出来,只是忍着泪点头,跟着她去了晚春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