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任谁都会看出情况不对了。
徐添福家的越发不安,偷偷退后几步,企图借着厅中的屏风遮挡住身形。
沙氏眉头皱的越发紧,情形并未按她预想的方向发展,原以为只是个绿雪那个机灵些的丫头,再怎么样也好打发,没料到憨傻的五娘似乎突然聪明了,而老爷却并未站在她这一边。这是为何?
那边程忠已在劝着五娘:“姑娘说哪里话?什么死不死的,老爷太太都在,姑娘说这话可是要伤了二老的心了。不过是有些闲言闲语,老爷太太自是要问个清楚明白,也是顾及着姑娘的闺誉,没的被些个不长眼的东西给糟蹋了。”
不长眼的东西——徐添福家的忍不住抖了抖身子。
五娘却并不起身,反而带了些呜咽,泣道:“女儿知道自己蠢笨不堪,时常惹得父亲忧心,母亲烦恼。父亲是当世大儒,大姐姐又是那样高贵不凡的神仙人儿,四姐姐也是聪慧才女,女儿实在愧为翁家女。”又磕了个头,“女儿本想着年纪还小,能在父亲母亲膝下多承欢几年,如今看来是不行了。虽是许人为妾,还请父亲怜悯女儿,定下正式迎娶的日子,也当是给父亲长脸。”等说完,竟是泣不成声。
翁老爷固然皱眉,连沙氏也有些听不下去了,脸色骤变。
这丫头哭着说这番话,竟是句句有所指。虽然本朝男子三妻四妾习以为常,做人妾侍毕竟不是什么露脸之事,一般人家若不是实在活不下去了,也不会送自己的女儿去给人做妾。更何况是书香世家的翁家?
五娘要定下正式迎娶的日子给翁老爷长脸,却实实在在是在打翁老爷的脸,打翁府书香世家的脸。更何况她还提到已入宫的大娘元春,若是让宫里的人知晓翁才人的娘家有个给人做妾的妹子,她在宫里还如何安身立足?
沙氏看着五娘乌黑的发顶,五娘的发丝浓密而乌黑,却又根根细软轻柔,稍不注意便断裂一把,十分不易打理。但梳理好的发丝却柔顺美丽,晕着一层淡淡的光,趁着那张白净的脸,如水般安静流转的眸子,如月光倾泻下的一株夜来香,自在安静的美丽。
沙氏只觉得银牙咬得腮帮子痛。她真的看走眼了。这个庶出的幺女真如元春所说,是个不简单的,她却没有提防她,太失算了。
正厅里安静得呼吸可闻,只五娘偶尔一两声压抑的低泣声,越发显出她的委屈与隐忍。
四娘是个耐不住的,目光往母亲脸上看过去,便笑道:“再不配五妹妹身上流的也是父亲的血液,说什么不是翁家的女儿,不是伤了父亲母亲的心吗?五妹妹快起来,什么长脸不长脸的,咱翁家别说在这武昌府里,就是在京城里,在皇宫里也是有脸面的,还需要谁给长脸?妹妹可别说些糊涂话了。”
这心高气傲的少女在这一刻显示了她的聪敏与智慧。
五娘挑眉,这般四两拨千斤的太极打的真不错,难怪翁老爷那般宠她。本以为以她的性子,刚硬要强,即便是使手段也必是强硬雷厉风行的,没料到却能这般柔韧弯折,倒让人不能小觑了。
五娘微微侧头,递了个颜色给绿雪,才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勉力笑道:“四姐姐说的是,是妹妹说错话了。只是妹妹是什么样的人,四姐姐最知道不过的,平日里最是乖顺胆小的,就算给个天妹妹做胆,也不敢做出私相授受的事儿来的。如今儿被人这般冤枉,坏了清誉,是真不想活了,四姐姐你……你就疼疼妹妹吧!”
四娘一噎,到了嘴边的反驳最终没有出口。毕竟都是翁家的女儿,行为不检点的名声沾上一个就等于是沾上了所有,心里虽知道母亲的打算,到底也不敢拿着自己的名声一并做赌注,只抿了唇静静地站着,再不出声。
这当口,沙氏也不好做声说什么了。那徐添福家的,更是噤若寒蝉,只巴不得这厅里所有人都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才好。
翁老爷轻咳一声,缓缓道:“五娘年纪毕竟还小,各种规矩还未学全,也没有这般早就丢给婆家去操心的道理。夫人听我一句,再多留她在身边几年,你也多教导教导吧。”
沙氏脸色一变,“老爷,小定都已过了,这般毁约……”
“昨儿个在万绮楼跟徐老爷喝酒,说起这约定,他也觉得不妥。这约定就此作罢。”翁老爷拂袖起身,望定沙氏,眼里的光带了些阴冷的警告,“京城本家来信询问袭香与含玉该如何处置,是否要送回来。我已打算就让她们留在京城,着本家长辈为她们择选门当户对的亲事,不知夫人有何看法?”
五娘看着沙氏脸色发白,看着翁老爷不自觉的抖了抖肩膀,证实了心里原先的猜测,二娘三娘的事确实与大夫人。
沙氏还待说些什么,身后的惠春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勉强忍住,起身行了一礼:“一切都由老爷做主吧。”
五娘顿时放下心来,这场许亲闹剧终于算是结束了。
翁老爷却又转头看向那徐添福家的,带了几分薄怒道:“回去告诉你家大夫人,翁家的女子断没有给人做妾的道理。我翁家的女儿,也断由不得人这般侮辱。若有下回,可莫怪我不念两家的交情。”
徐添福家的弯腰诺诺答是,翁老爷朝程忠使个眼色,程忠躬身带着人出去,又遣散了门口守着的嬷嬷丫头们,亲自守门。
五娘自翁老爷开始发难就一直安静地垂头等着,果然厅里再无旁人后,就听得他冷哼一声,喝道:“大胆奴才,还不从实招来!”
包括沙氏在内所有人都震了一震,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跪着的绿雪。
此时绿雪早已吓得浑身发抖,跪也跪不住了,整个人几乎趴在地上,抖抖索索的回道:“奴婢……奴婢不知老爷问什么。”
翁老爷一拍桌子,怒斥道:“还想隐瞒吗?真要打断你的腿才肯说实话?”
绿雪抖的越发厉害。
沙氏与四娘交换个眼神,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疑惑,却又忍不住存了几分侥幸。方才在外人面前,老爷一力维护这个庶出的幺女,是怕家丑外扬吧?他心里其实早就相信了绿雪私相授受的事,才说要自己好好教导五娘,这会儿是要动真格的审问了吗?
五娘目光从各人身上划过,最后停在翁老爷生气的脸上,想了想,轻声问:“父亲要绿雪招什么?难道父亲认为她真的去了承法寺吗?”
绿雪马上磕头,“绿雪不敢,请老爷明察!”
翁老爷看了五娘一眼,目光犀利而冷静,似能看穿她的小伎俩般,五娘心里一惊,面上神色不动,刚欲对上他的目光,翁老爷却转过头看向绿雪,沉声道:“好个刁奴!老爷就来好好问问你,你可知这金钗是由何人交给我的?”
五娘目光一凝,绿雪身子却抖了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