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翻过年来,三月花朝节时,宫里传来消息,秦家大娘秦珏诞下小公主一名,晋升为四品香妃,自是少不了来回走动庆贺。
四娘五娘随在沙氏身后进来秦府后院,一概摆设物件与往日宴会时的布置并无不同,船屋宽敞处搭了戏台,正厅却挂上了“暖玉生香”的匾额,鎏金明黄的底座,一看即知是御赐。
秦老太太这两年身子不大好,各处走动的少了,这样的日子也只在自己院子的西敞厅里见了几个有品级在身的官家夫人,便托辞歇息去了,只留了几个儿媳妇招待客人。
秦大夫人一身丁香色十样锦妆花褙子,头上只簪了白银的垂心凤簪,素淡至极,却掩不住脸上的春风喜色,虽没开口闭口就提香妃和小公主,只是那双含笑的眼总是控制不住的就溜向那匾额上去。
来赴宴的都是明白人,见这情形哪还有不清楚的?句句话都不离玉妃,说起她幼年时的一些趣事儿,从头发丝到脚底板都夸了个彻底,又说些小公主长大了也必是如玉妃一般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之类的奉承话,秦大夫人一张脸直笑成了一朵绽放的芍药花儿。
沙氏没有品级,与秦大夫人寒暄几句,有知府夫人到,便退到外厅席上听戏。五娘记挂着赵诗筠,向沙氏禀了一声,往后院寻去,在七娘秦琰的屋里找到了她。
七八个姑娘围坐着在玩双陆,筠姐儿与秦琰凑在一个角落里,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服侍的丫头们没有主子约束,三三两两的散在廊前地下,摘花斗草,玩得不亦乐乎。
见着五娘进来,秦琰赶紧上前招呼,筠姐儿也过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你身上不爽利,现在可大好了?”
自徐府的事后,五娘一直托辞身体不舒服,已经大半年不出门参加各府的宴会了。一来是自己贪懒,想图个清静,二来经过徐府的事,她也想避开些,躲过那些闲言碎语,省得平白招人口舌。
所以筠姐儿才会有此一问。
五娘知她是真心关心自己,心下感激,“没大碍了。就是身子有些发懒,不爱动弹,就不往人多的地方凑了。”
筠姐儿也是千伶百俐的人儿,自是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拍了拍她的手,向秦琰打个招呼,拉了她出门往花园里去。
风暖云轻,花开似锦。满目所及均是姹紫嫣红,鼻端萦绕着或清淡或浓郁的香味,让人颇有些心旷神怡之感。
想是因了玉妃的事,园子里新植了十来株牡丹,含苞未放之姿,花径笔直挺立,叶茂绿浓,聘婷端庄,竟有几分睥睨群花的气势。
五娘笑道:“都说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确不负花中皇后之名。”
筠姐儿怔了怔,转过头去看,脸上一抹清淡的笑:“这花植的太早了。”几步过去,却是再也不说牡丹的事了。
牡丹为花中皇后,寻常人家种植本也不是多大的事,毕竟爱花之人处处有,没人会错过牡丹之天姿国色。但秦府从未种植过牡丹,如今玉妃刚刚册封,就迫不及待的养起了牡丹,落入有心人眼里,未必就不是一项可弹劾的奏折。
秦家,如今看来是有些轻狂了。
五娘不料筠姐儿小小年纪看事却是这般通透,心下警然,强笑了安慰道:“玉妃娘娘素来是个谦和谨慎之人,秦府也不是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小门小户,想必是一时高兴过了头,等醒过神来就好了。”就算秦府一时得意忘形,京城里的承恩侯府必也会适时提醒,以免惹祸上身。
毕竟有着姻亲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想到承恩侯府,就必然想起了齐攸,有些想问问他如今的状况,是否仍沉浸在悲痛之中。五娘想了想,最终没有问出口。
她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问?又有什么样的立场去问呢?五娘在心里苦笑。
赵诗筠没有发现她的心思,自己闷头想了想她的话,又展颜一笑,“这些事也不该我操心,勉之哥哥那么聪慧的一个人,必定早就想好了解决的办法。再说还有老太太在呢,若真有什么不妥,也必不会任他胡来的。”
感情这些牡丹竟都是秦勉之让种的?五娘微微一惊,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竟觉得这些牡丹可能会与齐攸有关。至于为什么,她却是说不出来。
那边赵诗筠还在笑着,话题却转了向,说着刚从京城里回来的秦勉之,眼波流转如静水荡漾,满面娇羞不胜,肤光皎皎,一时间竟胜过了满院开放的鲜花。
“……勉之哥哥这个人啊,就是仗着老太太宠着,做事没个轻重。三天两头的往外跑,一箱子的香囊扇坠儿,当宝似的碰都不让我碰,也不知都是些什么人送的。”嘟着嘴又气又恨的样子。
五娘抿唇,大大的杏眼里满是遮掩不住的笑,而她也没有遮掩,径自笑出声来。那些香囊扇坠儿想必都是外头花娘们送的吧,秦勉之当然不敢让筠姐儿碰这些腌臜东西了。
别说是碰了,恐怕都不会让她知道吧。只不知这千金小姐是从何处知晓秦勉之有一箱子玩意儿的。
想着她当时必定是咬牙切齿,又嫉妒又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五娘脸上的笑忍不住越发大了。
筠姐儿回头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吼她:“有什么好笑的?你还笑?你……我去告诉齐二爷你欺负我!”憋红了脸,半天终于想出一个威胁的点子来。
听见齐攸的名,五娘一惊,忙止住了笑,脸上忍不住发热,有心想问,面上却只做出云淡风轻的不在意:“他与我有什么相干?什么告不告诉的,我又何曾欺负你来着?”
筠姐儿却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珠子,笑得贼兮兮,“不相干?不相干?”双手背到身后,抬头挺胸的站直了,摆出一副文人的姿态,装模作样的吟道:“春到幽居第几楼?穿帘燕子弄晴柔。南风……唔……”
五娘一把捂住她的唇,急得脸都白了,“祖奶奶,算我求你了,这事也好拿出来说的?”虽然她本意是想劝慰齐攸,但听在他人耳里,难免不会又引起一场风波。
筠姐儿使劲挣脱了她的手,笑得得意,“放心吧,这帕子只勉之哥哥和我看过了,必不会让他人知晓的。”说着又眨了眨眼,笑得一脸促狭,“平日里都只听说翁五娘顽劣不堪,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却原来做得一手好诗。”
五娘涨红了脸,不知如何答她。那边赵诗筠却仍不放过她,“……还是一手好情诗呢。难得,真难得!”
五娘羞到无可再羞,心里明白这样的事辩解起来反而越描越黑,索性紧抿了唇,低垂了眉眼,任她取笑。
筠姐儿笑了一会,自觉得也没甚意思,便不再出声,见五娘水眸看过来,对视过来,两个人忍不住大笑,竟一时控制不住。
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事总是如诗般美妙梦幻,无论是倾述还是戏耍,带着不敢说与人知的秘密与羞赧,欲言又止的,轻缓如梦的,让人忍不住流连。
两人正闹着,却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厮疾步过来,行了个礼:“奴才给赵家姑娘、翁家姑娘请安。”
五娘止了笑,见那小厮一身普通的青衣打扮,眉清目秀,灵活技巧的模样,看着却颇为眼生,想是来找赵诗筠的,便不做声,只静静站到一边回廊上整理襟摆。
果然就听得筠姐儿问道:“你不是勉之哥哥身边的五福吗?是来找我的吗?”
那叫五福的小厮又行了个礼,笑得恭敬得体:“姑娘好记性,奴才正是五福,我家少爷让奴才过来,给翁姑娘递封信。”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封火漆封的信。
五娘一愣,直觉的就认为那必是齐攸的信,心跳猛然加速,一时呆愣在原地,不知是否该过去接信。
赵诗筠挑了挑眉,取过信让五福退下,凑到五娘跟前,笑容里就有掩饰不住的暧昧,“有信啊,必是从京城来的。快拆开来看看吧。”
五娘顿时烧红了脸,心里也不知是何种滋味。本只是想劝慰他几句,却不料他竟给了回音。只是在这样的场合得到他的信息,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想了想,她接过信,启开火漆,却先落下一小枝带着树叶的花枝,该是浓烈的绿吧,即便是在这信封中不知道放了多少天,叶片泛黄,依然在脉络处透出一丝丝的绿意。
一张古朴的素笺上一笔清逸洒脱棱骨分明的字,却只短短两句:“我心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五娘低低的念了两遍,似能感觉到那个人的悲伤,又似看到他哀戚绝望的眼神,细细去想,又觉心如刀割痛不可挡,只觉得胸口似被堵住,满满都是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一时倒被逼得有些魔怔了似的。
赵诗筠也瞪着这短短两句诗,本来到了嘴边的善意嘲笑再也出不了口,一颗心里竟有了些感动。
刚刚丧妻丧子的人,心如荒漠荒芜,一无所有,却记着赠给他人一片春绿,给人一缕希望。
这样的男子,看起来冷漠清傲不可接近,内心竟是这般的柔软纤细,让人心疼。
忍不住看向眼前那张小小的脸,这两年越发长开了,眉目逐渐如画,一颦一笑都带着少女特有的美丽风情,如江南三月的柳,清新沁人,是值得人疼的女孩。
却偏偏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与那人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这是怎样的孽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