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将目光投注到五娘脸上,似是看她的笑话,却又似在等着看她如何应对。
一时间枫林院的正厅里竟怪异的安静了下来。
五娘的嫩脸更红,慌乱无措的样子,一双眼睛转了半天,憋着气在袖子里找了半天,最后却只找出一张绣了大朵牡丹的帕子和一个绣了蝶恋花的香囊,犹豫了又犹豫,才嚅嚅地道:“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二表哥若是喜欢,扇坠儿我屋里还有几个出挑的,一会儿让人送到二表哥的客房里去吧。不知二表哥是喜欢白玉的还是翡翠的?前些日子得了块鸡血石,虽然小了些,却也别致。”
沙宁则笑道:“表妹亲手做的东西,那是再多银子都买不到的。多谢表妹了!”说着做了个揖,五娘赶紧还了礼,脸又红了红。
沙宁肃皱眉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接过了扇坠,淡然地道:“多谢表妹。”也坐到沙氏身边去说话了。
五娘知道这屋里暂时没自己什么事,便告了罪回屋。
沙氏一直都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目光从五娘脸上掠过,看了眼四娘惠春,便挥手示意她们姐妹都可以退下了。
五娘恭敬地行礼,又向沙氏兄弟行了礼,便带着雀舌绿雪出了枫林院。眼角余光却瞥见惠春噘着唇,挽着沙氏胳膊不放,一副不肯离开的撒娇样儿。
“姑娘,这沙二爷啥意思?”刚转进花园小径,雀舌便憋不住了。
五娘轻笑,“沙二爷能有什么意思,倒是沙大爷却颇有些意思。”给她带礼物,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着实吓了她一跳。这兄弟俩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打的什么主意不言而喻,但对她这么个不起眼的庶女,似乎动静有些过大了。
还是说,如今的她,也有了让人盘算惦记的资本?
绿雪沉稳地接道:“回屋奴婢马上将那鸡血石的扇坠儿送到沙二爷的客房去。”
“嗯。”五娘想了想,“雀舌你去灼桃那里一趟,带上筠姐儿送的桃花酒。若是碰到沙家的小厮,就请他们尝尝吧。”
雀舌答应一声,先去了。
五娘刚进屋,松萝就迎过来为她更衣,低声道:“沙家送了东西过来。”
五娘“嗯”了一声,那边绿雪已取了绣奁中的鸡血石扇坠出来,拿绣着蟾宫折桂图案的荷包装了,给五娘看过,亲自给沙宁则送过去。
松萝服侍好五娘,沏了温茶过来,又递了信笺过来,“这个却说是宫里容华娘娘特意交代给姑娘的。”
五娘讶异的挑眉,接过信笺,素淡平常的封套,未写收信人的名讳,只在左上角简笔勾勒了一枝桃花,灼灼妖艳,确是大娘元春的手笔。
却是一封平常的家信。元春在信里细数了入宫后的生活,与其他女子之间的争斗龌龊,秦珏是如何的得天之幸,其他姑娘是怎样在宫斗中败下阵来,自己又是如何的明哲保身,细细密密,小小的簪花小楷竟写了数张之多。
在信的最后,元春如是写道:“年来时时念及妹之纯慧,亦憾之妹非男儿。然我辈既已为女子身,即使如米粒之小,亦可放珍珠之光。妹之终身需慎之,望乞珍重。”
反复读了两遍,五娘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因沙氏兄弟到来而悬起的心也踏踏实实的放下了。
松萝将沙氏兄弟送的东西给五娘过目。檀木制的盒子,边角镶了薄薄一层白玉,看着倒有几分贵重。打开来却是一束一束的丝线,颜色鲜艳美丽,倒是颇为少见。盒子角上有个红绸子包裹,五娘想了想,取过打开,却是一支小小的金钗,金丝累累缠出翟鸟形状,口中吞吐着一颗黄豆般大小的圆润珍珠,高雅华贵中透出几分小巧可爱。
五娘打发松萝出去,自己取了这金钗细细把玩。翟鸟尾羽飘逸,细看下,羽端却还镶着细小如米粒的翡翠,阳光透过窗棂铺射进来,竟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姑娘,这是……”绿雪送了回礼回来,一进门就看见这金钗,免不了惊讶。
五娘调皮的一掀眉,唇角的笑颇是玩味,“你猜猜。”
绿雪那双灵动的眼转了转,笑了,“奴婢不猜,姑娘不如一会儿让雀舌姐姐猜吧。”
看她一脸怪笑,五娘忍不住失笑,“走了一支金钗,又得了一支金钗。都说因果循环,这两支金钗,谁是因,谁是果?亦或者,因中有果,果里含因?”
这回轮到绿雪失笑了,“都说姑娘愚笨,胸无点墨,这因因果果的事情倒说的像绕口令似的,成心把人绕晕了去,又能分得清什么因果?”
五娘看她一眼,抿唇笑了笑,重又将金钗用红绸子包好,递给绿雪示意她收起来,自己却对着那檀木盒子里的绣线细细的看了起来。
线细而韧,颜色鲜亮,带着檀木特有的香味。五娘随手翻了翻,却又愣住了,盒子底层薄薄的一层,铺的竟是细如发丝的金丝,想是为了保持金丝的直挺,故没有束成捆。
这倒是真下了本儿了。就不知这本钱是元春下的,还是沙家下的。
绿雪自内室出来,看见这丝线,自是又一番惊诧,五娘却没有再说的欲望,只挥手示意她收起来,便歪在凉椅上,径自想心思。
按理说,大娘入了宫还这般想着她,她该感到欣慰才是。但既有家信,为何不光明正大的走驿站递到府里再转呈她收?却要沙氏兄弟千里迢迢巴巴的从京城带回,还不为人知的悄然送到她的晚春阁,为的又是哪般?
年前与徐府那场荒唐的闹剧亲事,大娘必是已知晓了,故而叮嘱她慎重。
五娘皱了眉,猛然自榻上起身,方才还有些懒散的脑子一下子清明起来。大娘明知她的亲事自己无法做主,却为何要对她说慎重?那支金钗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说,自己与齐攸之间的联系大娘已全盘知晓?
五娘顿时冷汗涔涔而下。
齐家不仅是京城望族,更是世袭侯爵之家,大娘身在宫中,自然对京里与齐家的情况了若指掌。她这般私下来信,是警告自己不可再与齐攸暗中来往吗?还是说,单纯的只是提醒自己再无需担心沙氏会将她许配非人?
而且大娘数次提起家中无兄弟,又遗憾她非男儿身,又是什么意思?她绝不相信大娘只是一时的感慨,却又想不出她到底有什么打算。
一时间,五娘心如乱麻,千头万绪不知该如何取舍,偏又无人可商量。
绿雪几次进来,欲言又止,看她神思不属,终于什么也没说出去做事了。
直到晌午日头西斜,雀舌从宁远斋回来,与绿雪一同进屋伺候五娘更衣,五娘早已想得脑壳疼,却仍然得不出个所以然来。
去枫林院的路上,雀舌轻声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说与五娘听:“说是沙家两位少爷大半年一直在外游历,去了不少地方。最近两个月一直呆在京里,具体与哪些人接触却是探不出来,只说各处衙门都去打点了。”
五娘点头,脚下不紧不慢地走着,似是在欣赏着沿途的花草,漫不经心地问道:“宫里可去了?”
“说是去过一趟,容华娘娘赏下大笔的赏赐,又进宫去谢恩,还觐见了香妃娘娘。”雀舌倒是打听的细致。
五娘沉吟不语,眼见得枫林院就在眼前,雀舌又轻声道:“听说还去了承恩侯府。”
“唔?”五娘一惊,停下脚步,“什么时候去的?去干什么?”
雀舌微微低头,“从宫里谢恩出来后去的,说是去吊唁。”
倒也说的过去。五娘抬头,正见到沙宁肃与沙宁则自沙氏屋子里出来,看见她远远地点头招呼,五娘回了礼,转头看绿雪:“送给四姐姐的是什么礼?”
“谢道韫的手写古本,一匣子糕点和一些京里时兴的趣致小玩意儿。”绿雪回道。
雀舌不待她话音落,接着道:“奴婢仔细看过了,手写古本的盒子是绿地粉彩开光菊石青玉的,其他的都只是一般的红漆雕花的匣子,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你没看错?”
雀舌回得肯定,“东西就摆在四姑娘屋里的条案上,奴婢肯定没看错。”
“那四姐姐屋里什么动静?”五娘脸上的笑越发玩味。
这回雀舌倒是想了想,才回道:“四姑娘回来时进了内室,奴婢没看的太清楚。但听到了茶杯摔碎的声响。”
那就是说四娘那里也知道了送给她的是什么东西了。
好一个沙宁肃!好一个沙宁则!好一个容华娘娘!
五娘心下郁着一股气,面上却缓缓一笑,目视沙氏兄弟远去的背影,轻声道:“我记得四姐姐最近很喜欢鸾衣?前些日子母亲好像送了块双丝绫的料子过来。”
鸾衣是武昌府里新兴起的衣裳款式,上衣宽松,衣袖宽大,胸下到腰部却收束极紧,到了腰下却又放开,宽大的圆弧裙摆拖曳至身后,衣袂飘逸圆滑,再配以繁复华丽的刺绣,穿着女子身上,行走间如走在云彩中,宛如鸾鸟滑翔,故而得名。
雀舌一惊,待要反对,绿雪却已低声答道:“奴婢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