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五娘托辞身子不爽,到枫林院时比平日晚了半个时辰。
进门就见到四娘穿了一身桃红色的风毛亮缎小袄,一条颜色极淡的玉蓝色长裙,素着一张脸端坐在沙氏下首,敛眉肃目,苍白萎靡的样儿倒比五娘更像是病人。
一边请了安,五娘不着痕迹的打量了几眼,四娘掩饰的极好,眼眸只有淡淡的一圈红晕,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下的黑晕,倒少了些平日的跋扈,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风情。
沙氏示意五娘在自己右手边的小杌子坐了,笑着道:“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喜事临门的当口,你们姐妹俩倒好像是约好了般,一个二个的身子不爽,莫不是存心的想让我这个老太婆独自高兴么?”
五娘乖巧的抿唇一笑,“女儿夜里贪凉,在院子里多呆了呆,不料入秋后时气渐重,一时不察着了凉,大夫说也不是风寒,不过是气虚体弱了些,略歇了歇就好了,倒累得母亲记挂。却不知母亲近日里得了什么好事?可是容华娘娘又晋升了吗?”
四娘惠春转眸看过来,五娘也不待沙氏回答,绽开欣喜的笑,一迭声的恭喜道:“都是母亲的功劳,教导得大姐姐才德兼备,才会这般受宠。过不了多久,母亲的诰命封号肯定就会下来了。”
上月秦府接获圣旨,封了秦府老夫人从四品的诰命,阖府欢庆。明眼人一看就知,若非秦老夫人仍在世,这诰命必会落到秦夫人头上无疑。即便如此,只要秦珏依旧受宠,来日方长倒也不怕没有其他的封赏。
五娘心知肚明沙氏也是打得如此算盘,既要逢迎拍马,便信手拈来讨她欢心。
沙氏虽知她说得过了,心里到底还是如此盼望着,敛了敛神色,将面上的喜色藏了几分,摸了摸五娘的脸蛋,道:“你跟你大姐姐情深,日日盼着她好呢。只是今日这喜事,却不是你大姐姐的。”
“哦?”五娘一愣,皱了眉想了想,顺着沙氏含笑的目光看向脸色平静的四娘,迟疑地道:“莫不是……是四姐姐的喜事?”
沙氏轻轻点头,“你四姐姐许了北直隶布政使司徐家的二公子。”
北直隶布政使司辖管整个京畿事务,举凡田赋征收、人口清查、水利贸易、日常事务处理乃至征兵布防均由布政使司主理,可说是手握重权。当然这些五娘此时并不知晓,只隐隐觉得这北直隶布政使司徐家被大娘看中,必非一般人家。
她转头看了四娘一眼,又转向沙氏,笑道:“不知这徐家的二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儿,若不能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也必要是那风流雅致儿郎,否则如何配得上四姐姐?”
沙氏眯眼笑,“瞧你这话说的,倒好像你四姐姐就是那枝头开得最盛的牡丹花儿似的,别人只得看,谁都不能摘了?”
五娘大笑,“四姐姐可不是那开得最盛的牡丹花儿么?”
旁边陶妈妈阮妈妈徐妈妈也都附和着赞了几句,丫头们有心的也说着好听的凑趣,五娘一边笑着一边却拿眼去看四娘。
这般被人打趣着,四娘却依旧面色平常,连眼睛都未抬起来看众人一眼,只是安静的饮茶,与平日里高调嚣张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
五娘心下叹息,知道必是沙氏狠狠敲打了一番才会如此,嘴上却依旧欢喜笑道:“难怪前日里见到喜鹊在枝头欢叫呢,想着必是有喜事临门了,才会多贪看了会儿。恭喜四姐姐,贺喜四姐姐!”最后两句却是对着四娘惠春说的。
惠春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双眼黑沉沉的,竟隐隐透着两分不属于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呆滞死气。
五娘心里一惊,再仔细看过去,四娘早已收敛了情绪,放下茶杯,淡淡的道:“妹妹女红好,还得劳烦妹妹辛苦些,帮忙绣嫁妆了。”
沙氏也点头,“正是,你四姐姐的嫁妆还真得劳烦你了。”
五娘看了几眼,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便敛了心神,笑着道:“母亲和四姐姐说哪里话?四姐姐只管捡了自己喜爱的花样子送过来,妹妹也就这点活计拿得出手的。”
虽然四娘兴致不高,沙氏却一直笑意盈盈,五娘只得打起精神应对,几个妈妈丫头也时不时的凑趣,枫林院里倒也热闹。
离开时,四娘特意紧走几步赶到五娘前面,却又在角门边堵着五娘,气势汹汹地瞪着她,双眸中却全无了往日的高傲与自得。
“四姐姐,你这是……”五娘看了她一眼,疑惑地问道。
四娘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终于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绿雪上前一步,不解的道:“姑娘,四姑娘这是做什么?”
五娘沉吟了一会儿,道:“估计是兔死狐悲,想拉我站在她那一边吧。”
“四姑娘拉错人了吧?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人,拉到一起抱头痛哭吗?”雀舌快嘴快舌。
绿雪不快地瞪了她一眼,转而略带忧心地看向五娘。
五娘莞尔一笑,拍了拍她的手,释然地笑道:“是啊,有时候有个人抱在一起哭,也比一个人孤零零的承受好。”
“姑娘……”这回连雀舌也皱了眉。
五娘一笑,“我没事。回去吧,这些时日可有得辛苦了。”
一行人回了屋,正开了绣奁整理,忽听得门外小丫头禀报,说是赵府里有人送了礼过来,太太让五姑娘过去一趟。
五娘一愣,往日里筠姐儿送个信捎个东西都是直接从门房递到晚春阁,今儿个怎么闹到沙氏跟前去了?却也不及细想,换了衣裳,只带了绿雪就匆匆赶到了枫林院。
一进门却愣了下,赵家竟派了四个妈妈过来,一个穿了一身柳绿色裙装的大丫头竟是筠姐儿的贴身丫头司棋。
五娘先给沙氏行了礼,赵家人本是坐在下首,见她进来,忙起身行礼,等到都坐下,已过了半盏茶的功夫。
沙氏亲切地看向五娘,笑道:“都说福无双至,昨天刚定下你四姐姐的亲事,今天又获知筠姐儿的亲事,真真是双喜临门了。”
五娘一惊,随即又喜,转头看向司棋,司棋抿着唇轻轻点了点头,笑容里带了些羞涩拘谨,轻声道:“我们姑娘定了秦府的二公子,今儿个就是来给五姑娘报喜的。姑娘想着以后不能出门了,有段时间没到府上来拜会大夫人了,特地嘱咐奴婢们来给大夫人请安。”
五娘听了前一句,早已喜的张大了嘴只顾乐,哪还听得见后面的?心里转来转去的,只有一句话:“筠姐儿果然定了秦勉之,倒也不枉她待他一片心了。”
至于后面拜会请安什么的,倒是半点也没放在心上。毕竟筠姐儿向来对沙氏不待见,从未来拜会过,如今却一次遣了这么多人来,怎么看都会让人觉得蹊跷。
这也是沙氏坚持要五娘到枫林院来见人的原因。
但此刻五娘喜上眉梢的样子,却又好像真的只是报个信般,让沙氏觉得自己的行为倒有了些小人之心。
沙氏心里不喜,想到她与筠姐儿的交情,又想到秦勉之乃是当今玉妃的亲弟弟,便也不得不大方的挥手:“五娘带了她们去晚春阁招呼吧,闹了这半天了,我也累了。”
众人等的就是这句话,当下行礼告辞出来,一路跟在五娘身后回了晚春阁。路上五娘再忍不住心里的好奇,拉着司棋一个劲的问,怎么定下的,日子定在什么时候,可有什么要准备的,筠姐儿想要什么礼之类的,惹得司棋和四个妈妈轻笑不已。
其中一个皮肤白净身子敦实的妈妈笑道:“怪道我们姑娘说五姑娘是个妙人儿,这又喜又急的样儿,倒不像是我们姑娘订亲,比自己订亲还要上心呢。”
五娘脸一红,眼珠子流转过去看了一眼,却也不反驳,只抿着唇笑。
另一个面容亲善的妈妈道:“这是五姑娘跟我们姑娘感情深厚呢。五姑娘也别急,我们姑娘来前给奴婢们开了单子的,说是一样一样的让五姑娘给备齐了,必不会少要了五姑娘这份礼。”
“还开了单子的?”五娘一惊,笑容还挂在脸上,就显得脸容多了几分古怪,“这个筠姐儿,可真不懂的客气啊。”
司棋笑道:“姑娘也说了,这客气是跟外人的,跟自己人啊,还是不客气的好。”
众人哄笑,五娘也笑了。
虽已入秋,近午的阳光照在身上,却犹有几分烈烈的燠热,如陈年醇酒般透出醺人的醉意。
五娘眯着眼睛边走边笑,觉得自己前两日的心惊肉跳心绪不宁根本就是庸人自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