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四娘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五娘便也打消了再探寻的意图。二人只守着沙氏,捡些往日里闺中的趣事来说,虽难免互相奚落,到底是都看开了,只当是姐妹间闲闹,谁也不当真。
一时丫头来报老爷回来了,还带了宫里的御医,正往沙氏屋里过来。两人慌忙起身回避,绿雪远远地过来,朝五娘打了个眼色,随在陶妈妈身后进了内室。
京城寸土寸金,五娘住的西跨院的厢房比起武昌府的闺房小了不少。昨日里歇得匆忙,也没仔细看,如今与四娘进得屋来细细一看,倒笑了:“四姐姐看这屋里格局,可有什么说的?”
四娘转目一顾,不由得也笑了,“这南面窗棂子糊上软烟罗的细纱,靠墙的书案上摆上两摞书,再添个琉璃多宝架,不就是大姐姐的书房吗?”
“四姐姐是不知道,妹妹虽然鲁钝,往日在家可是最羡慕大姐姐的书房。”五娘抿着嘴笑,“姐姐道我羡慕的是什么?”
“大姐姐的好东西多了去了,可是你羡慕不来的。”四娘随意倚在锦塌上,着了软缎绣花鞋的双脚半抬,随着她转头打量的动作晃晃悠悠,倒带出了几分往日的不羁来,看着五娘眯着眼眸笑得促狭,“那你又知我那时是如何想来?”
“这我可不敢说。”接过紫笋手里的茶,五娘亲自过去给她倒上,也学她舒适惬意地歪着,看过来的眼尾斜斜勾上去,一副天真浪漫。
四娘就伸手掐了她一把,大笑道:“我日日盼着大姐姐出阁,我好夺了那屋子消暑。”
那书房南面正对着一池莲荷,夏日凉风自河面吹进窗子里,可不是个消暑的好去处么?五娘略呆了一呆,忍不住爆笑,“大姐姐出阁了四姐姐也没那胆子夺了。”
四娘苦着脸睨着她,一副冤苦无处诉的委屈样,“可不是?谁能料到她真个的就登了天家呢?”
五娘忍不住又大笑起来,“是早就想到了,却不甘心吧?”
四娘想了想,也笑了。是啊,爹娘的打算她是一早就清楚的,又有什么想得到想不到的呢?不过如今能这么跟五娘说说话,毫无防备的笑,竟是说不出有多少的意外了,倒是真个没有料想到的。
两人笑着,笑着,竟都觉得眼睛有些湿润了。
一时谁也不曾说话。轻暖的日光铺了半间屋子,清亮亮地舒服,细小的尘土漂浮在空气中,碎碎扬扬,窗外几株迎春开得正艳,引来几只蝴蝶翩翩飞舞,时光一时静谧美好。
看着蝴蝶,四娘突然开口,声音低沉,“都说夫妻一体,最是亲密不过,我却不知道二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见五娘惊讶地看过来,她苦笑,“二爷看着儒雅温柔,却最是心思重,我从来都看不透他。刚进门时,我就知道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我身上。为这,没少生些闲气。”
“他可是怠慢姐姐了?”五娘蹙眉,透出几分恼怒,“他哪里来的胆子?”徐承平什么出身,能娶到翁家嫡女为妻,竟敢如此怠慢!纵然翁家无男丁,就只大姐姐一人也够他徐家受的。
四娘笑着摇头,面上却仍是苦涩,“要说怠慢,倒真没有。我自武昌到京城,他担心我不习惯,日日陪在我身边,有那么些日子连房门都不出,这般的体贴心思,又有几个男人能做到?”
“那姐姐这……”又是为了什么?五娘看着四娘,将下半句话掩在了心里。
四娘抿唇低笑,看向窗外的目光却没个焦点,“我也没什么可瞒你的。都说一如侯门深似海,这京里竟是家家门户都深似海。”
初到京城,四娘心里总是觉着这徐家占了自己大便宜,又是个心高的,日常行事便难免带出几分往日的倨傲与清高来,总想着与人争个长短,斗个高下,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慢慢磨平了往日的棱角,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五娘心知其中必有不少故事,却不能开口问,便只是沉默着,重新沏了热茶递给四娘。
门外紫笋进来,小声禀道:“姑娘,姑奶奶,姑爷来了。”
四娘五娘便起身迎了出去。徐承平依然是少年风采,五官俊朗,眉梢眼角带着和煦的笑意,缓缓走了进来。他身着绣了青竹的素色长袍,肩上灰鹤色的绸缎披风半新不旧,倒更多了几分清贵之气。
四娘迎上去,一边伸手替他接了披风,一边嗔怪道:“怎么就到了妹妹屋里来了?”
徐承平笑看她一眼,转向五娘,做了个大揖:“一夜奔波来去,实是累了。又放心不下你姐姐,便直接过来了。还望妹妹莫怪。”
五娘侧身避过他的礼,面上微微带红,垂下眼睑笑了笑:“姐夫这话说的,可不是要让妹妹无地自容吗?”
一时让了座,又重新上过茶,五娘心知徐承平必是有事要说,便也不急着催促,只陪着吃了半盏茶。
端着茶盏,徐承平暖如春风的眼眸自杯沿透出来,看向娴雅静坐气度沉稳的五娘,更下了几分决心,便放下手中雨过天青的汝窑茶盏,笑道:“今儿陪着岳父大人进宫,倒是听闻了一桩趣事儿,不如说了来咱们自家人凑个趣吧。”
惠春笑着睨了他一眼,也放下了茶杯,道:“二爷真是,母亲累倒了,我跟妹妹急得不行,您倒有兴致去听个什么趣事儿。”
沙氏还病着,宫里来了太医正在诊治,徐承平断没有在此刻说笑的心情。五娘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淡笑道:“宫里娘娘还好吗?”
“娘娘一切安好,只是挂念家中亲人,有些忧思难解罢了。尤其听得岳母病倒,心急如火,几乎昏厥,怕是明后天就要亲自到府伺疾了。”
五娘便蹙了眉,一副担忧不已却又庆幸的样子,道:“幸得举家迁了来京,只是娘娘出宫,非同小可。还是待母亲病愈身体康健,多多进宫陪娘娘说说话,必能慰藉她良多。”
徐承平便笑道:“岳母吉人自有天相,必不会有大碍。明儿娘娘到了,你们姐妹还要多多宽慰才是。”
四娘与五娘连声答应了。
徐承平便又道:“要说娘娘最记挂的,必是妹妹无疑。往日里倒不知,今日进宫,娘娘十句话里倒问了妹妹六句。要说,这些话是真该岳母来回的,真是为难了岳父大人。”
想到翁同和窘迫不堪满面通红的样子,徐承平不禁莞尔。
四娘与五娘也微微一笑,却是不便多问。
徐承平也不需她问,便自顾接下去道:“娘娘心地仁厚宽和,待自家姐妹又至情至性,处处用心,果不负当年武昌府第一才女之盛名。”
五娘面上笑着附和,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却微微眯起,看向徐承平,却又似透过徐承平在看着更远的地方,更远的人。
身处**的容华娘娘,掌握着京畿重兵的徐家,一场姻亲改变的,或者远比眼前看到的多得多。
五娘想起当初沙氏执意将嫡女嫁给徐家庶子的情景,心底升起无可奈何之感。原来,兜来兜去,她还是没能改变被人掌握的结局。被容华娘娘记挂,本是莫大的荣幸,但此刻,她却只觉得无奈。
这京城里,果然是家家门户深如海,四娘不经意间,竟是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