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里头,府里又是一番热闹,虽然解走了军粮之后州库吃紧,但刺史府的年下并没有少了一点热闹繁华。
腊月二十八辞岁,州牧大人开了正堂,宴请了阖衙的官员,正厅上张灯结彩,堂前鼎中烹着上好的鹿肉,一张张桌上杯盘罗列,州牧大人坐在上首的一张床上,地下是一群耍百戏的,一些耍杂耍的,正耍的热闹。
州牧大人坐在上首的床上,身边是珩儿在伺候酒水,我坐在掾史的身边,这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人,身子肥胖,酒量奇大,只一会儿的功夫,已经饮下了一壶,对面采薇坐在少府史的身边,朝我挤了挤眼。
我回头一看,管家阿翁领着清姐姐正进来,来到了州牧大人的身边,遣走了珩儿,清姐姐在一旁开始服侍大人饮酒,看来清姐姐的舞,不但跳进了在座诸公的心里,也跳进了州牧大人的心里。我有些狐疑,那日厢房里的人会不会是州牧大人哪?看着老大人花白的胡子,不会,那日那身材高瘦的背影分明是个年轻男子,绝不是这头发斑白,胡子一把的大人。
余光扫到一旁的阿奴也正看着上首的那一幕,清姐姐坐到大人身边,大人主动拿起了酒樽,清姐姐就着他的手给满上了一樽,大人一饮而尽,清姐姐又给大人布了菜,大人也享用了她布的菜,满意地大笑。堂上诸人不少人都在看着这一幕,我身边的掾史大人早就喝高了,此刻看到上头老大人的美人扶樽图,不由得哈哈大笑:“老大人,这可是风雅得紧哪,有此年终岁末的吉庆之时,又有这妙舞清歌的府中第一美姬给执壶添酒,对雪欢宴,有趣有趣。”
对面的少府史也喝得脸红彤彤的了,举着酒樽,口齿都有些不清:“不若老大人。。。。。。将这丫头收取了吧。。。。。。后宅中夫人也在病中,这个丫头也好服侍大人和夫人,也算是今天席上一段佳话。”
州牧大人大笑,拉过了清姐姐的手:“老夫也看这个丫头乖觉娴静,也是正有此意。”
我身边的掾史大人借着酒劲高就要翻身倒拜称贺,天哪,清姐姐难道就要这么变成刺史府的小星了么?看着低着头,皮肤和头发都闪着光彩的清姐姐,和一旁酒上了头,斑白头发下,一张脸腥红的刺史大人,他哈哈大笑,扯着脸上的皱纹越发地深了。
我们此刻也有些害怕,清姐姐的今天,也许就是明天,也许,明天我或者阿奴,就在这么一场未知的酒宴上,被大人随手一指,成了谁的女人。
清姐姐的脸上很平静,连大人拉上她的手用手覆盖住他的手背她也没有任何推脱。就在我们都以为清姐姐就要被州牧大人收取的时候,一个人忽然出座拜倒:“父亲,万万不可啊,去往洛阳的车马即将启程,父亲还是要为大局着想啊。”
清姐姐听见公子出声,抬了一下眼睛,眼神里闪过一瞬间的光彩,可是旋即,又熄灭了,又低低地垂着头。我和阿奴交换了一个吃惊的眼神,这些天来,府里都在准备着去往洛阳像朝廷献礼的事儿,搜罗出了不计其数的奇珍异宝,听说礼物摆满了库房。不想清姐姐也和洛阳之行有关,再一想,是啊,要向想朝廷表忠心,死物如何及得上活生生的美人哪。听闻当朝的董相爷酷爱搜罗美人,有清姐姐这么一个现成的活宝贝,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垂涎的哪。
州牧大人经了公子这么一提醒,有些失望,转头望了望身边的清姐姐,眼神还是有些舍不得,公子琦一直跪在案前不曾起身,老大人看看身旁,有望望身前,好半天,才勉强笑道:“吾儿所言有理,洛阳之行,实乃本郡第一要事,哈哈哈。”
公子得了这句话,仿佛得了定心丸,起身归座。此时,府内的歌姬们上前献艺,堂前刚才短暂的对话,仿佛霎时就被人忘记了,斛光交错,酒宴愈酣,鼎烹香彘,壶盛玉液,宾主尽兴。
这一席酒,直到深夜,直吃得坛尽底,人尽醉。醉倒在府中的客人不少,到晚我们又被遣去伺候各位宾客歇息。及待我安顿好了掾史大人,月已经到了中天了。我从外间客房退了出来,原来天上还在飘着雪,月色又亮,院子里有两棵矮松,此刻积了雪,格外的好看了。
我见四周都静了,轻轻地从廊下跳到了院子里,走到松树旁,雪还在落,我用手从松树上抖落了一点点雪,晶莹剔透,搁在掌心,煞是好看。一会儿,雪化成了水,我伸出舌头,悄悄舔了一口,凉凉的,又有一丝甜丝丝的。
“夜深人静,是谁家小妞在此间扰人兴致。”黑暗里,忽然从对面廊下传来一个声音,我吓得一激灵,忽然间看到对面的廊下有星星红红的小火点,这时一个人走出了黑暗的廊下,走到月光里。他穿着一身蓝色的锦袍,披着貂帽,脸上笑意盈盈,一张国字脸,两道乌眉,略略上吊的丹凤眼,笔挺的鼻梁,一张厚薄均匀的嘴唇,此刻正挂着笑意。
我紧绷的神经一松,这不是诸葛公子么。我见了礼,“公子今夜也留宿府中么,刚才席上倒是没有见到公子。”诸葛公子哈哈一笑:“本是来接叔父的,谁知竟也是醉倒在这儿,倒是胡乱歇息一夜,明早再回去,这雪夜景色正好,不忍就这么睡去哪。”
我看看他身后的小炭炉,“公子好清雅,在烹茶。”
“得遇便是客,卞女何妨也来吃一杯?”诸葛公子开口相邀,伺候酒宴一晚,其实我自己是什么也没有下肚,如今有香茶夜点,对我实在是个诱惑。
我随他坐在黑暗的廊下,面前只有小炭炉里的火星星点点泛着红光,红光照出了诸葛公子的半张脸,一个国字脸的宽下巴,配着消瘦的颧骨,仍是说不尽的少年清俊与落寞。
“卞女来荆州几载?”公子边烹茶边问。
“二载有余”
“家中还有何人?”
“阿爹被征从军,家里尚有阿娘,阿哥,阿弟和一个阿妹。”
公子点点头,“亲人也都还在,卞女也不可谓之孤了。”我喝了一口公子递过来的热茶:“也是零落四方,再相见,不知何时。”“只要人尚在,就不愁没有相见的时候。”公子出言宽慰了我一句。
“你倒是小小年纪就能琴瑟歌舞,你入府不过几月吧?”
我脸上一红,能告诉他我出身倡家,歌舞是从小的技艺么,对着这么一位公子,告诉他我是最低贱的伶人之女么?罢罢罢,我自己如今是刺史府的家伎,不比伶人还要草芥么?
我用双掌捂着杯子,“我阿爹和阿娘都是伶人。这琴艺,是阿爹传的。”
“哦”公子若有所思,“原来也是家学的本领,也好,只这一身技艺,便可让你在这乱世中存命。”
我忽然想到清姐姐,凄然一笑,“这世道都是命如草芥的,我们这样人就更别提了,”我转头直视着黑暗中的公子“清姐姐她们要被送去洛阳了,是真的么?”
黑暗中,我看不清诸葛公子的脸,他端起一杯茶“人生下来,总有他自己的用处,若能以一身之力,保一郡父老免于刀兵有什么不好呢?”
我打了一个激灵,这一片黑暗的雪地里,那么清冷,仿佛看得清人最真实的内心,诸葛公子的声音,那么绵软,那么温柔,可是又那么可怕,轻轻的一句话,就判定了清姐姐的命运。
“其实,生于此世,谁又不是如此哪”
他像是自言自语,轻轻的敲着茶挑哼唱起来,“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冢,田僵古冶子。力能开南山,文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歌声中有无尽的无奈和酸楚,又有不甘不激昂。
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在这权无定规,法无定理的乱世,谁家不是白骨累累,谁家不是妻儿离散,谁家不是姐妹分离?
乱世兴亡,诸侯于乱世中寻找下一站权利的荫蔽,战车所到之处,将升斗小民的白骨碾成累累栈道,供他们通向权利的巅峰,抑或通向同样的死亡。
我也跟着轻轻哼唱起来“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