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沈家牛车走远了,裴妍才往里院去。
老裴家的院子不小。除了住人的里院之外,外头还有一亩大小的院子。两分种了花草,三分种了菜,余下的空地就堆放柴火什么的。
外院不同里院。并没有青砖墙,而是用树干扎了篱笆。靠着东篱笆墙的地方,还有一排老枣树,现今枣子已泛了红,累累挂满枝头,压得枣枝弯了腰。
望着一颗颗红似玛瑙的枣子,裴妍有些流口水,想伸手摘一把过过嘴瘾,终还是忍住了。今儿家里人的虽都下地收最后的几亩苞谷,但不用下地的小娃儿也还有不少。
叫人瞧见,学嘴到裴李氏那儿,又要听她几天的唠叨。
从枣树上收回目光,大步往内院走。心中却忿忿不平,这一家男男女女子子孙孙的,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几个枣罢了,倒象是个金山银山一般,护得紧。
此时已半下午光景,内院静寂无声,几棵老槐树下,黄绿的叶子落了满地。她的妹妹,六岁的裴莹正和老五家五岁的裴天玥坐在树下小板凳上,安静的玩着树叶石子儿,厨房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并低声语。
裴妍拍了拍裴莹的头,往厨房去。将贺氏回来的事儿说了。
陆氏从硕大的面盆中抬起头,笑笑,“好,我知道了。吃罢晚饭,咱们去她家。”又探头瞧瞧外面的天色,“也不知你嬷嬷什么时候回来。我早说去沈家表个谢意,要给备上三十个鸡蛋,也不知她给留出来没有。”
裴家人手多,家里的猪鸡牛驴俱全。单鸡就有二十多只,可这鸡蛋……裴妍心中一叹,算了,鸡蛋比那枣还金贵呢,枣还不让吃,鸡蛋就别想了。
只有家里最小的几个小娃儿,偶尔能吃上那么几个。可能还有裴李氏的两个闺女!
人的适应性是很强的,一个半月以来,她看得多了,听得多了,已无力吐槽。和陆氏说定,便往自己家所在的南屋走去。
南屋五间开门儿,中间是个门洞。门洞东面的两间是老四家的,西边两间是老五家的。房子紧,哥哥大了,独占一间。现今她和爹娘还有六岁的裴莹共住一间。
挑帘进了屋子,一瞧见放在窗前高桌上的四个黑粗瓷碗里的绿得油绿发亮的,长得郁郁葱葱,且高度整齐划一的四个小盆栽,裴妍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这是她落水后,姥娘家的人来瞧她,带来的新下市的柚子。她娘本着所有的东西都有用的原则,把吃剩下的柚子种子,都推放在窗台上。
裴妍适应了新环境后,无意中瞧见,想起前世她曾经痴迷一时的种子盆栽,信手拿来,泡好种上。如今已有一个月的功夫,长势极其喜人,又新鲜可爱。
就连会侍弄花草,往京中轮过三次轮班匠的她爹,见了也说好看,稀奇得很。
匠役不分户,派役时,可子代父往。裴家老大小时候,因老裴头忙着在外做工,这手艺根本没学。老二,实际是上裴李氏的长子,疼得眼珠子一般,也不肯让学这个,自小送学堂认字儿,可惜娇宠太过,学问没学到多少,真本事也没学到多少。
老三也跟着老二一样,不学手艺,自小读书。比老二强些的是,他读书还算用点功儿,虽然不能考功名,寻常的字倒都能读写,是这个家里最有学问的人。
老四和老五就悲催了,子承父业,自小学这个。头几年的轮班匠,都是老四替老裴头去,最近几年的两次,是老五。
轮班匠也并非一年一派。有时是三年,有时是四年,也有六年的。最近十年好象统一改为四年一轮,每次值役三个月。特殊情况除外!
即然见过世面的她爹都说她这个小盆栽好看,裴妍就想着,是不是扩大规模,悄悄侍弄一些,进城卖卖试试。可,种子却难寻得很,家里极少吃水果,也没听说哪有卖水果种子的。
她就先放在一旁了,今儿看到贺氏给的石榴,脑中灵光一闪,就想到用石榴种子种盆栽。虽她没种过,但却见旁人种过,石榴籽多,不象柚子桔子之类的,要做一盆小盆景,得买好些个桔子才成。
裴妍把贺氏给的两上石榴,塞到炕头的红漆五斗柜里,拿衣裳压好。顺手给小盆景里洒了些水,又想往哪里去寻些小石子儿。
前世她种过很多种盆景,最上面铺买来的细白石子,白色配着油亮嫩绿枝叶,看起来格外好看。这个黑粗瓷碗的容器本来卖相就差,上面还露出黑黄的泥土,看着不美观。
想了半天,也想不到哪儿去弄那些石子儿。禄园舍村就是普通的北方小村庄,不过多了一条河和一个大水塘子,但河道和水塘皆是泥土……
她跑到院子西南角,那儿堆放着一大堆这破缸烂瓦,有不小心打破的水缸、粗碗等。挑了两片水缸残片,跑到角落里,拿砖头丁丁梆梆的砸起来。砸成细细碎碎的小石子状,寻了水来,反复清洗,直到把残沫洗净,这才端着进了屋子。
陆氏在厨房瞧见,抽空走来,问她,“你这做什么呢,忙忙碌碌的,又砸又洗的。”
“娘,你看好看不?”裴妍把碎石子铺在泥土上面,小心抹匀,把“小树林”中的空档也填实,举着让陆氏看。
陆氏凑近瞧了瞧,点头笑,“着实怪好看。”
“这个是我送给谏哥儿,谢他的。他不是正上学么,在城里的房子肯定有书案,放在书案上前,看书累了,看看绿色,对眼睛好,也缓缓神儿!”
陆氏失笑,“谢人就送么个东西?不叫人笑话才怪!”
裴妍撇撇嘴儿,她其实还不想送呢。这些东西费老鼻子劲儿,又要找种子,又要给时间慢慢养,在她看来,可比陆氏备的鸡蛋要金贵得多。
余下这三盆儿,她还想等秋后空闲了进城,到时拿去卖呢……现在平白少了一盆儿。
也不多解释,把盆栽小心翼翼的放好,仍旧去翻地。
种花听起来很容易,象丽春花,本来种子可以自播,只要种上一回,年年都有新花冒出来,也不觉有多难。其实,这里头的门道也多着呢。
要想大田种植,必得得有足够的经验。这个,她不知老裴头有没有,反正家里的花草,除了那十几棵,已有十来二十年的牡丹,并一大片芍药,其实的都是非常常见的花草,如比凤仙花、蔷薇、月季和菊花,还有俗名为浇汤花,又叫地雷花的紫茉莉。
稍微好看点的草本花卉,就只有这个丽春花了。
丽春花种子细小,针尖大一点点。细小种子没力道儿,覆土太厚,就钻不出来。所以地面要细细平整,把地坷垃都打得碎,最好是打成粉状,然后把种子掺了细沙土拌匀,洒上去,不用覆土,浇水也不能大力泼洒,须得小心淋洒。不然,花种子被水流冲到深处,也长不出来。
耙地是个细致慢活计,裴妍一直干到夕阳西下,估摸老裴头一行快下晌回来了,才赶忙收了铲子飞快回家。
她今年八岁往九岁里去,按说已该下地干活了。可因落水病了一场,身子虚弱。还没养利索,八月初天气突变,下了一场阴冷小雨,又受了寒,略微有些发热,这才逃过一劫。
反正家里那么些大人,也不是个个都实心实意的干活,她逃也逃得理直气壮。
回到家才刚把铲子放下,就见老裴头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回来了。
老裴头今年六十有五,他身子骨还好,地里的活,天天不拉的带着儿子儿媳下地。裴李氏比老裴头小十岁,今年五十五岁,身板也极硬实。
她跟去地里,可不是下地干活的,而是做监工的。生怕儿子儿媳孙子们偷懒……
裴妍看着她一丝不乱的头发,干干净净的衣裳,就暗暗撇嘴儿,真是个……让人无语的老太太。
“娘,沈家嫂子回来了,我原先说去谢谢明谏救了妍儿,可他们第二天就回城了,一直没机会。今儿晚上我想去他家坐坐,你看,谢礼是带鸡蛋还是带什么?”陆氏从厨房迎出来,满脸堆笑,软语商议。
“谢礼?”裴李氏原本还轻松带笑的脸,听得这一句,霍的沉下来,皱着眉头不悦道,“街里街坊的,说句话儿心意到了也就够了,还备啥礼?再说,你们两个走得这样近,你备了礼去,她能好意思收?”
裴妍无语,人家为啥不好意思收?不好意思收,心意到了,人家心里也舒坦。人家可救了你孙女儿的命呢,三十个鸡蛋都不值?
陆氏眼中笑意微敛,看了裴李氏身后的裴家老四一眼。
裴家老四把镰刀挂在窗棂上,向裴李氏说道,“娘,谏哥儿可是救了妍儿呢。那水塘里子的水那么深,这是谏哥儿侥幸没事,万一谏哥儿出了点啥事,咱心里也过意不去不是?”
“他不是没出啥事吗?”裴李氏嫌儿子帮腔,瞪他一眼,硬梆梆的说道。
裴家老四就叹了口气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人家救咱,也担着风险呢。人家虽没说,咱自己心里得清楚不是?再说了,您和沈大娘两个也要好,常在一处说话儿,您不为着小辈儿,总得想想她吧。”
这个沈大娘指得贺氏的婆婆沈刘氏。她和裴李氏年岁相当,两家的男人都是匠户,裴沈两家亲近,就是打裴李氏和沈刘氏开始的。陆氏嫁来后,两家原本也算相识,又和贺氏性子格外投缘,这才算又进了一层。
提到沈刘氏,裴李氏没了言语。狠狠瞪了下立在南屋墙根下,远离战场的裴妍,“都是你个丫头片子,整天没事儿也要捣些事儿出来。为着你,家里这些日子白扔了多少钱儿!”
裴李氏发恼的时候,说话又快又急,勾着头,切着牙,一双眼恶狠狠地瞪来,仿佛裴妍不是她孙女,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尼玛!裴妍忍不住在心里开骂,裴老四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呀,是不是亲生的!
裴李氏说完话迅速摔帘进了堂屋,老裴头重重咳了一声,朝着她的背影沉声道,“有话就好好说,孩子不懂事儿,慢慢教就是了。”说着叫陆氏进堂屋去拿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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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秋高气爽的月夜里,整个乡村都似镀上一层水银似的光华,空气中有秋天特有冷意,蟋蟀和不知名小虫躲在角落里欢快歌唱。
陆氏母子四人在月光下的村道儿上慢慢走着,裴妍棒着自己的小盆栽,跟在陆氏身边嘟哝,“我爹到底是不是亲生的,是不是亲生的!”这口气憋得她晚饭都没吃好,不嚷出来不行。
裴天恩低低笑起来,陆氏也气笑了,朝她头上“啪”的给了一下子,“行了你,有本事你到你爹跟前说。”又絮叨她,“你要不往水边凑,还有今儿这事儿?”
“没这事儿,总会有那事儿呢。反正她一天不找事儿就不痛快!”裴妍撇嘴儿。
六岁的裴莹见她噘着嘴很不高兴的样子,扯扯她的衣角,脆生生的说,“嬷嬷对谁都这样!”
裴妍迎着她灵动的大眼睛看过去,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除了她自己!”
陆氏笑了。裴妍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还有她两个闺女!”
逗得陆氏三人都笑起来,拍她的头笑斥道,“可不敢让她听见,听见了又是事儿!”
因女儿这一牢骚,陆氏心头的不快散去,到沈家时,脸上还带着笑。
贺氏见了,引着人进屋,笑问,“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陆氏朝她使了个眼色,“一会儿和你说。”坐下道起来意,把鸡蛋递上,“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是我的心意。你要不收,可是在怪我家妍儿连累谏哥儿也冒险下水了…………”
贺氏就笑嗔她,“哎哟,看你这话说的,我不收还不行了呢。”
陆氏就把鸡蛋塞她手里,“那就收下吧。这也是该当的!”
裴妍也忙把棒在自己手中黑粗瓷碗,递到沈明谏面前,笑道,“这个是我送给你的,谢谢你救我。”
贺氏在一旁就笑,“哎哟,你们这个妍丫头早先可不大爱说话,今儿这嘴头怪甜怪伶俐呢。”
沈明谏看着眼前这小树林一般的油绿植物,眼中闪过讶异,伸手接过才笑问,“这是什么?”
“盆栽呀!”裴妍拉了凳子在陆氏身边坐下,笑着向他讲解道,“你就放在案头,看书累了,就看几眼,缓缓神儿,也歇歇眼睛。”
贺氏凑近瞧了瞧,却是没见过这东西。叶片油绿黑亮,二十来棵小苗长得几乎一样高,下头的杆儿笔直笔直,就象村头杨树林的缩小版,齐唰唰的种在粗碗里,确实挺好看。好奇的问,“妍丫头,这是个什么东西?”
“柚子种子种的。”裴妍看一桌子人的眼中都有赞赏神色,就有些得意。简略讲了这东西怎么种,怎么浇水养护,心中一动,又向贺氏笑道,“婶娘若在城里买桔子柚子啥的吃,把种子留下。一个品种放一堆儿,回头拿给我,我再帮你种个好大盆的。用漂亮的从白瓷盆种,种出来比这个好看!婶娘做针线累了,也看看,能歇眼睛呢。”
陆氏就笑了,指着裴妍和贺氏说道,“我们家,只有她爹和老五,还学点我公公的手艺,其它的孩子没一个上心的。倒是她,从前也不大理会,现今也不知怎么了,倒象是开始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了。”
又和贺氏絮叨,“这些东西,连孩子爹也没想起来怎么种、怎么用,偏她就想到了。还种成了!刚长好的时候,我还稀奇的不得了,虽没有花,光看这叶子也好看。”
又拍裴妍的头,“你种了四盆了,怎么不想着给你婶娘也带一盆来,让她针钱累了养眼睛……”
裴妍朝她娘嘿嘿地讪笑,不带这么拆台的。要是普通的东西,能买到种子,再贵一点,她也不小气。可这东西,看着虽平常,实则难得很。
一个小盆栽,至少二三十颗种子,收集够了,得吃多个柚子桔子呀。
嘴上却嘻嘻地笑,“那我明儿再送来。不过婶娘,你可记得再吃桔子留下种子啊。我替你种个更大更好的。”多余的种子,可就归她了。
贺氏笑着应了。沈明谏把那个小盆栽拿手中左看右看,清幽眼眸中流露出微带讶异的笑意,看样子还是很喜欢的。
裴妍很有成就感,笑眯眯地轻踢着腿儿。
沈明谏看着看着,似是闻到一股微香,他略怔了怔,凑近细闻,竟是叶片上发出来的,很讶然望着裴妍。
“对,它的叶子有香味儿,是柚子味儿!”裴妍还想说,若能养到开花时,柚子花那才叫香呢。可知道她底细的陆氏在她旁边坐着,还是不显摆了。
为了这个盆栽,她已用偶尔发现、灵机一动等借口,解释过很多次了。
…………